“怨恨和想念是两回事,我怨恨你,但依然还会想念你。只是这种想念太过薄弱,一触即破。”权青画跟黎妃说,“原本你该死在落云村的,可惜阴差阳错,又让你活了下来。可是你活着,我就不太想活了。生而未养,断指可还,生而养之,断头可还。你生了我,养我不到十年,你说如果我不去死,这十年该怎么还?怎么还才能让我同你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他伸手去拉扯黎妃,站起身,直接将人提了起来。

“说话呀!刚才骂我的时候底气不是很足吗?为何现在却不出声了?你死了吗?血流干了吗?你瞪开眼睛看着我,现在还不是死的时候。我等了这么多年,没有等来你一句道歉的话愧疚的话,你有什么资格先死?你犯下的那些错,要谁给你收拾烂摊子?你说话啊!”

权青允冲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再伸手去探黎妃的鼻息,又去按颈脉。

半晌,他对权青画说:“人已经走了,你松开她吧!老四,十年了,这一切终于结束,于你来说也是个解脱。是三哥的错,我不知她是这样的人,我若早知道……”

若早知道,他还是会把人救出来的吧?毕竟当初黎妃最受宠,老四最受父皇重视。他怕极了父皇把皇位传给老四,即便黎妃出事,老四去了归月,他心里依然是害怕的。

所以他救下黎妃的初衷,其实还是制约老四。所以即使再来一回,还是同样的结果。

权青画放了手,黎妃的尸体扑通一声掉在地上。权青允能感觉到被自己握住的手腕在不停地发抖,人也在向下坠落。

他把手松开,权青画跪向地面,就对着黎妃的尸体跪着,看着,也不说话,也不流泪。

云生也往前跪爬了几步,看了看黎妃的尸体,再回过头来跟权青画说:“是流血过多死的,伤口是我扎出来的,所以她最终还是死在我手里。青画,这事儿跟你没有关系,你不需要内疚和自责。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妃子偷人本就是死罪,早在十年前就该死的人,这十年已经是她多活的了。咱们谁也不欠她,反而是她欠了咱们。”

她说完又等了一会儿,见权青画还是不吱声,便有些担忧。

她去抓他的手,就像小时候一样,她拉着他,叫他青画,他跟着她一起在宫里跑,叫她云生姐。那时候的权青画很乖,读书习武样样都是皇子里面最出挑的。那时候权青画也很爱笑,一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多么心情不好的人一见了他的笑,都会跟着一起笑起来。

她知道在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人都会变,可也没想到这十年他竟变成了这样。

“青画。”云生唤他,自己的声音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她跟他说,“你什么都不要想,这件事情结束了,虽然没有等来我们想要的道歉,但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她根本就不会道歉的,不是吗?她若知自己错了,她早就改了,既然不改,那就是铁了心要继续下去。

我娘亲说过,从来不后悔喂养了你,即使因此丧命,你在她心里的位置,同我也是一样的。青画啊,你好好的,该死的人已经死了,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现在也都过去了。

你不要恨三殿下,他并没有利用黎妃做任何事情,反而为了保护她,死了很多手下。

不管最初他救下黎妃是因为什么,总归那其中还是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想给你个希望。

只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希望竟会是这个样子。已经救出来的人,他又不能再亲手杀了,那样他对你就更说不清楚了。

青画,都过去了,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

云生的声音越来越低,当权青画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时,人已经倒在了自己怀里。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把人撑住,却见云生低垂着头,轻闭着眼,任他再怎么唤,怎么摇,人都不再说话,头也没能再抬起来。

权青允也走上前,皱着眉捏了云生已经渗出血的嘴,这才发现整条舌头都是黑的,流出来的血也是黑的。有一大片黑色毒素在左后方牙齿处蔓延,明显是咬了毒药。

他告诉权青画:“是事先在嘴里藏了毒,才咬碎没多久,应该就是在黎妃死后咬碎的。她这些年一直在说,总有一天会杀了黎妃替你们报仇,也说杀过之后自己也不会继续活着,就下地狱去继续陪着,省得黎妃在地狱兴风作浪。我知她心里恨死了黎妃,却也没想到她说到做到,如此果断。青画,她是为了你。”

权青画抬头看他,一脸茫然。权青允便又对他说:“不管你认或不认,黎妃都是你亲娘,她杀了你亲娘,你今后如何面对她?又如何彻底放过自己?所以她说她必须得死,只有从前经历过那件事情的人都死了,你才能彻底解脱。只要你能解脱,她的死就是值得的。

青画,我能理解你这些年受过的苦,也不计较你伪造信函要置我于叛国之罪。但是我希望你也能明白,这些年不只你一个人陷在这个局里走不出来,云生也是,黎妃她自己也是。现在她们全都死了,死亡是解脱,活着能放下,也是另一种解脱。

你若还有心,就好好活下去,至少每年清明,还能去给云生和你奶娘上个香。男子汉大丈夫,要经得起事,也放得下事。打起精神来,别像个娘们儿一样钻牛角尖,奔死胡同。”

权青画听着他说话,似乎也有所动。

他站起身,抱着云生的尸体,再看看地上躺着的黎妃。

开口对权青允说:“三哥,借我几个人,去城外将她们葬了。”话是说出来了,声音却是全哑的,权青允要很努力才能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他点点头,“好。”然后转身吩咐府里人过来帮忙。

仁王府的人套了车,还买了棺。将云生和黎妃分别装了棺放在车上,这才看到权青画牵着虎子的手从府门里走出来。

他本就穿着一身白衣,虎子本也是一身丧服,这会儿这样的装束显得更应景了。

权青允想要跟着一起去,被他拦了,只淡淡地说:“不用。”然后顿了顿,又说了句,“谢谢,三哥。”

权青允伸手拍了他两下,没有再坚持,却告诉虎子:“照顾好四殿下,虽然你也是个小孩子,但男子汉是不分长幼的,懂吗?”

虎子点点头,“我懂,请你放心。”

两辆马车动了起来,车轮压着地面,发出来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权青画坐在放着云生棺材的那辆车上,一只手拉着虎子,一只手一直扶在云生的棺木上。

“我听说送葬时一定要有至亲之人扶棺,这样往生的人才能走得安稳。她在这世上没有至亲了,我叫她一声姐姐,便领了这个差。”

他跟虎子说:“等到你爹爹明日下葬时,我也会送你过去扶棺。”

虎子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主动开口说:“我终于明白那日你为何一定要杀了我娘亲,还说我长大了会后悔。这样的未来,我也不想要。”

权青画轻闭了眼,头抵在棺木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虎子也不再说话,两人就坐在马车上,从内城到了外城,再从外城到了京郊。

过城门时有官差上前来拦,赶车的仁王府下人就递了三殿下的腰牌,官差立即放行。

郊外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地方,仁王府的人最终把马车停在了一座山脚下,然后跟权青画说:“四殿下,这山不陡,往上走不到百步就有一片空地,用来埋棺刚刚好。”

权青画点点头,说了句:“有劳。”

仁王府的人赶紧行礼,说不敢。然后上前将两只棺木都抬了下去,开始往山上走。

权青画还是跟着云生的棺木,手也还是一直扶着棺。虎子盯着他的动作学习,准备明日送父亲落葬时自己也这样做。

待落棺之处选定,权青画挖了第一下土,然后便由仁王府的人接手,很快就挖了一个正好够埋棺的坑。有人问权青画:“殿下打算先葬哪只棺?”

权青画指了指云生的,“先葬这只。”

下人们点头,抬棺放入,再由权青画先添了第一捧土,然后才一起上前,将棺木埋了起来,还堆起一个很像样的坟包。

“今晚匆忙,只能先落葬,将坟堆好。殿下放心,明日一早我们就派人上山将墓堆砌起来,墓碑也会开始刻制,云生姑娘的墓不会糊弄的。”

权青画说了声“好”,再想想,又道:“碑文本王亲手刻,至于这只棺……”他看了看黎妃的棺材,然后指了一处离云生很远的地方,还是在云生这位置往下去的地方说:“把她葬在那里。生前多得了人家十年照顾,死后她享不着这个福了。害死人家的母亲,这个债总是要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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