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汉时,讲究政令与季节相匹配,若非军中,戮有罪、严断刑要选定在秋、冬之时。如果违背了这规矩,诸如在六月季夏行秋冬之令,就会导致灾异,禾稼不熟、风寒不时。

可素来谨守儒礼的新朝,今年却颁布了一项法令,打破了这规矩。

“天子有诏,方出军行师,敢有趋攘犯法者,辄论斩,毋须择时!”

随着一声高呼,挤得人山人海的市场处,倒霉的吴公一家,除了姿色不错的女眷被董喜大发善心收为己有外,都被斩首示众,连十岁出头的孩童都未能幸免。

十多颗人头将被挂在特武县四门之上,作为董司马剿匪有功的证据,一时间全县人道路以目,按这位司马乱杀一气的德行,等他钱粮不够时,又会拿哪家开刀?

豪强富户尚且难以自保,普通人家被抄粮抓了丁壮,就更没处说理去了,众人无不怀念第五伦主事的那半个多月,真是罕见的县中清静无事之时。

等到督斩完毕后,董喜洋洋得意地上了戎车,要返回县南的渠间障去,吴公家的女眷都被收押在那,董司马可以半个月不用出障了。

眼下暮色将至,全城人又来围观斩首,街道上有些雍塞,董喜的属下毫不客气地将挡路的孩童、老人一把推到道旁沟渠里,车队在南北大道上缓慢前进。

街道旁多是富户商贩家的两层楼舍,其中一一间便是吴公家的产业店肆,已经被乱兵抄得一干二净,连张草席都不剩,只是这本该空无一物的屋中,此刻却藏着两人。

万脩靠在窗扉边上,细心擦拭自己的弓。

当然不是在长陵折断,后又得第五伦所赠的那把,那是长梢弓,重量大、蓄力强,射程远,但速率也低。而手中的短梢弓质量轻,蓄力和射程虽然弱了点,但能迅速拉弓施射。

正是用于近距离刺杀的利器。

与万脩同来的人是第七彪,他有些紧张:“我还是不明白,为何不用弩呢?伏弩而下更容易些。”

“我弩用得没有弓好,而且弩讲究的是乱发命中,一旦惊动了董喜,有了防备,欲上弦再射几乎不可能。”

所以万脩才喜欢灵活点的弓。

他看了第七彪一眼,发现他竟有点紧张,握刀的手都在抖。

“自称杀过数十人的老行伍、游侠儿也会怕么?”

“一旦动手,吾等可能会被数百人围堵。“第七彪握住了自己的手,这件事他本不太情愿来做,觉得成功率太低了,但第五伦身边唯独他最合适。

万脩反而不怕,从站出来替原涉的儿子抵罪起,他就置生死于度外了,出言宽慰道:“伯鱼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吾等不管得不得手,都从后门撤出,混入人群,到了下一处地方披挂上甲衣后,便能摇身一变,化身缉捕刺客的兵卒。”

这次刺杀,是万脩主动提出的,纵观他们三人中,马援有胆魄和决断,而第五伦智计百出,倒是万脩觉得自己没起到太大作用,有些惭愧,想用自己的武艺射技来做点什么。

“就算事后没逃掉,为了不连累伯鱼和文渊,万脩大不了就是一死,能多活这两年,也做了几件真正的任侠之事,值了!”

而真到了那一步,若是第七彪不舍得死,万脩还会帮帮他……第七彪追捕盗贼,同归于尽,这结果不错。

低声说话间,董喜的车队却越来越近了,二人屏住呼吸,小心从孔缝中观察。

别看董喜只是个小小军司马,排场却挺大,前后跟着数十人,绛骑开道,戟士殿后,他本人则趾高气扬站在没有华盖的戎车上,头上高高的鹖冠十分醒目。

万脩舔了舔嘴唇,现在是七十步,他要等董喜来到近处三十步时再忽然起身开弓,足够射出两箭,务必命中!

“不中也行,只要说成是大盗遣人刺杀,激怒董喜南下剿匪亦可。”

话虽如此,董喜行事太难以捉摸,多活一天就多祸害特武县一日,还是死掉为妙。

“六十步。”

“五十步。”

第七彪在旁边报着距离,万脩已经将弦上好,可就在他随时能起身刺杀之际,街道左侧的楼舍之上,窗扉大开,竟忽然伸出了七八架弩来,对准董喜的戎车就是伏弩齐发!

“有刺客!”

弩矢攒射之下,董喜的御者当即倒毙,董喜自己则中了两三箭,因为身上有甲护着,没命中要害,只惊慌失措地大呼士卒保护。

绛骑在街上乱跑起来,屠刀挥向无辜路人,戟士纷纷朝放弩的楼舍冲去,亦有人持着大盾,聚拢在董喜周围,将他保护起来,连头顶都架了一面,正卒的素质还是要比猪突豨勇好很多的。

那些刺杀董喜的人早就逃了,即便有一二人被堵到小巷子里,也在高呼“替天行道”后立刻自刺而亡,竟没有丝毫犹豫!

反倒是万脩和第七彪面面相觑:“伯鱼安排了其他人动手?”

第七彪摇头:“若有,我定会知晓。”

眼下街上已然大乱,而董喜已如惊弓之鸟,身边盾牌挡得严严实实,刺杀是不成了。二人只好悻悻作罢,换上了士卒甲衣,混进东奔西逃的人群里,隐匿在特武县的夜色中。

……

第五伦抵达渠间障时,还在大门处就能听到董喜的哀嚎痛呼之声。

而董喜的亲信短兵们紧张兮兮,连第五伦都得解剑搜身才能进去,刚步入屋内,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臭味。

军候解释道:“贼人歹毒啊,那些弩簇上,居然涂了粪汁毒液,董司马的伤口都溃烂了。”

巧了,第五伦让万脩准备的箭簇上,也涂了这些好东西,只可惜被人抢先一步,没来得及送进董喜身体里。

这年头受伤致死率极高,只不知刮骨疗伤有没有救,但首先需要一个神医才行。

等进到最里头,却见一个额裹苍帻的医生,正小心翼翼地给董喜敷药处理伤口。

董喜嘴里咬着一根箭杆,以免剧痛时丢了舌头,他瞪着第五伦道:“刺杀本司马的奸人,可捉到了?”

这厮还真拿第五伦当下属,发号施令了。

第五伦道:“县宰与我,还有司马的军候大索全城,仍未能捕得活着的贼人,虽堵到一二人,都自尽了。”

一旁的军候进言道:“这是死士啊,或许是苦水河的大盗为报复司马慧眼识奸杀了吴公,遣来行刺。”

“真的是大盗么?”董喜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话语从牙缝里蹦出来:“想要本司马命的人,可不止盗寇罢?”

董喜眼睛定定看着第五伦,好似想将他看穿,然后却又笑道:“比如本县豪强,彼辈也恨我啊。”

第五伦皱眉:“董司马的意思是……张氏?有证据么?”

“若是想要罪证,还不有的是,就看第五司马愿不愿意协助……”董喜忽然疼得直咧嘴,低头骂道:“你这庸医,且轻一些,小心乃公将你也斩了!”

老医者战战兢兢地下拜稽首,而等敷好药后,董喜感觉舒服了许多,高兴之下,又赏赐了他许多钱帛。

第五伦听说,县宰和张纯给董喜推荐的本郡名医,他一个都没要,只令在麾下干了两个月,知根知底的军医来——不过这医生也是本郡人。

看来这口锅,董喜是打算往本县大户头上扣,顺便再发一笔横财了。第五伦模棱两可地应下,告退而出,想了想后,还是遣第五福将此事去告知了张纯。

张纯可不是吴公,要动他,董喜自己也做不了主,非得第五伦帮忙背书,还要征得吞胡将军同意。不管今日刺杀的那些死士是不是张家指使,第五伦在给韩威的奏报上,还是将事往盗贼身上引。

只恨今日董喜未死,让第五伦准备在恰当时机,令人“抓获归案”的卢程迟迟没法抛出。

然而到了次日天明时分,辗转反侧一宿没睡着第五伦还未起床,却听到了一个大惊喜。

“董司马昨夜,卒了!”

……

等第五伦再到渠间障时,面对的便是哭丧着脸的军候,以及董喜横死后挺直的尸体。

第五伦揭开布看了一眼,却见昨日还张狂不已的董喜死相极其惨烈,双目瞪圆,面色狰狞,手指甲上满是他自己的血肉。

军候说道:“董司马昨日敷过药后,本已大好,岂料后半夜时伤势忽然加重,先是奇痒无比,他在身上乱抓,脓血如注,痛呼不已。”

“司马让吾等再去找那庸医,那老叟竟自尽而亡了!”

“只在墙上留下了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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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伦跟着军候到那医生居住的障中屋舍一看,医生本人悬在房梁上,双脚还在晃荡,而墙上的字,竟然是……

“为吴氏复仇,替天行道!”

寒意从尾骨直升头顶,第五伦这下笃定,遣人刺杀,一击不行再设法送个训练有素医生进来的,绝对是张纯!

只不知张纯过去市了多少恩义,竟能令壮士、医者慷慨赴死,这看似人畜无害的老家伙,确实不要轻易去招惹。

既然医生死了,他究竟给董喜敷了什么药,竟令本就难治的伤势陡然加重亦不得而知,反正董喜折腾半夜后,终于于凌晨暴毙。

虽然事情又双叒没按第五伦计划的剧本走,好在结果是极妙,随着第五伦小本本上董喜之名也划了斜杠,第五伦虽不能像收编汝臣手下一般火并其部众,但起码他又成了发号施令之人。

一面紧急派人将此事禀报吞胡将军,第五伦又组织了一场全县大搜捕。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善良群众的举报下,从县城中一个陋巷的无主屋子里,抓获了一个形迹可疑的戎服男子!

第五伦亲自审讯:“你叫什么?来自何处?”

“卢……我……我不知道。”

卢程依然昏昏沉沉,“麻渠帅”在关了他几天后忽然转了性,欣然答应合作事宜,还认为应该先除掉董喜和第五伦。

卢程自然是拍手称快,二人开始饮酒,马援将他灌得大醉,扔在车上藏好运入县城里,每天日常灌酒,直到今日才得见阳光,虽然不太清醒,但还是下意识想要掩盖。

“不肯说实话。”

第五伦一挥手:“严刑拷问,一定要让他吐出实情!”

于是到了次日,吞胡将军在得知自己痛失爱将董喜后,又骤闻第五伦奏报:“捕得一男子,自称安定属国卢芳之弟卢程,彼辈冒称汉室宗亲,于三水县左谷聚众数百,欲勾结羌胡,乱我大军后方,劫粮及刺杀,皆卢芳伙同县南盗寇所为!”

……

PS:第二章在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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