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里人来人往,商场外阳光明媚,但在喻争渡戴上面具的一刹那,这一切全都变了样子。

商场陡然之间化作废墟,雪白的墙壁全部成了烟熏的黑色,光洁的地板尽数裂开,露出底下灰色的水泥,扶梯的履带缝隙间都是碎石和土灰,四周的商店全部空荡荡的,只有残破的商品散落在地上,就像遭遇了一场洗劫。

天花板上还不断有碎砖片和碎玻璃掉落,尘烟飞扬。

空气都是昏黄的颜色,玻璃墙上全是皲裂的痕迹,以及破开的洞口,透过偌大的玻璃墙面,商场外的大街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街上走动的人影,或笑容洋溢、或行色匆匆的面孔倏然间都变成了青白和灰紫的颜色,偶然转过头,还能看到开裂的伤口,绽开的皮肉,七窍不断有血迹淌下,粼粼的目光也失去了神采,他们双臂低垂,步履迟缓,像是漫无目的的游魂。

他们身后的背景,则是不断陷落的城市。

明亮的光线被铅云层层遮挡,整座城市陷入突如其来的阴森中,四下斑驳,恢宏的建筑不断裂开、粉碎、倒塌、沉没。

碎砖块、断裂的钢筋、横截的水泥块以及现代工业垃圾堆满了街道。

路灯破裂,城市的电线网络如同蜘蛛网残破地半垂着,废弃肮脏的汽车停在半路上,车胎已经全部干瘪。

阴风呼啸,空中飘荡着黄色的圆纸和白色的方布片,仔细一看,全是纸钱和面衣。

随着城市渐渐塌陷,脚下“隆隆”颤动,大地呈现网状裂成无数碎块,地面翻滚,然后,暗红色的粘稠血水从缝隙间汹涌而出。

喻争渡的呼吸突然间变得急促起来,额头不受控制地冒出冷汗,汗水滑进他的眼睛里,模糊了眼前的景象,他想伸手去擦,可是莫名地,双手仿佛被千钧之力压制住,丝毫动弹不得。

透过汗水形成的扭曲的镜像,他看到了一片滔天的红色。

一个广袤的、无边的、沸腾的血海。

曾经的城市文明翻入大海中,顷刻间化作血水。

沸腾的血水里,无数枯瘦而狰狞的手臂探了出来,那手臂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肉眼所能企及的最远的地方,伴随着凄厉的叫声,努力地伸向半空,似乎想抓住什么,又似乎是想逃脱这片大海。

那些挣扎的鬼手徒劳无功,血海翻腾,汹涌的海浪缓缓后退,海面之下,一座全新的城市渐渐露出了它的轮廓。

高大的城郭、连绵的村庄,无数的魂灯飘荡在半空中,汇成漫天星河,照亮了围城中的景象。

那是无数奇形怪状的影子,牛头、马面、无常、夜叉……还有更多的穿着纸衣和麻衣的青紫色的幽魂,车马辚辚碾过,路边有奇怪的动物奔走跳跃,没有皮肉、只有白骨的猫,肠子拖在地上的狗,嘴巴一直裂到肚子上的老鼠以及头被斩下,只剩一层皮连在脖子上晃荡的鸡和鸭。

巨大的城市中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却奇异地没有一丝生气,一切都是无声的、死寂的。

喻争渡的手臂不能遏制地起了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心脏像是被狰狞的鬼手紧紧攥住,挤压,生出无边的悲伤与沉痛。

他想去按自己的心口,但浑身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紧紧钉住,根本无法动弹哪怕分毫。

商阙……

他努力想要喊出身边人的名字,但是一点点的动作都叫他感到吃力无比,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张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商阙,帮我摘下面具……

铺天盖地的低落之感将他笼罩,让他陷入无法自救的情绪黑洞之中。

但是他发不出声音,于是只能努力地试图自己抬起手,他的眼珠用力向下转动,去看自己的动作,然后他看到,自己的手终于缓缓抬了起来。

他心中一喜,但很快那丝窃喜又再次褪去,只见抬起的手臂之下,还有一只手低垂着,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他抬起来的,只是与身体分离的魂魄。

喻争渡身上生出一阵彻骨的冰冷,恍惚间喉咙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扼住,令他无法喘息。

窒息的感觉传遍全身,他的眼前开始发昏,然后这时,他看到了更加惊人的景象。

在那广阔的城郭之外,血海褪去的地方,陡然之间掀起滔天的海浪,然后一个巨大的,几乎有山岳那么庞大的虚影从海中爬了起来。

喻争渡感觉自己濒临昏厥,但那虚影仍然让他不由自主产生出颤栗的感觉,他竭尽全力试图吸进一口空气,双眼用力地眨了一下,想将眼眶中的汗水挤出去,好将眼前的景象看得更加清晰。

但徒劳无功。

他只能隐约看到那虚影的双手上拖着长长的、沉重的铁链,随着他从海底爬起来,他双手高举向上,如同野兽般仰起脖子对着天空发出长长的怒号,然后双臂奋力往前一甩,巨大的、如有千钧之力的铁链便甩向那寂静的城郭。

此时,喻争渡才恍然看清,那铁链烧得通红,火星在甩动的过程中不断四溅,化作巨大的火球向城中滚落。

那围墙之内,奇形怪状的人和动物似乎察觉到了危险,都默默停下动作,缓慢地抬起头来。

快跑啊……

喻争渡想喊,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火星、铁链,以及巨人的脚步,铺天盖地地向那城中坠落——

“怎么不说话?”商阙的声音突然响起。

接着面具被摘下,眼前的景象倏然一变。

商场还是那个商场,明净敞亮,人来人往,巨大的玻璃墙外,阳光明媚,晴空朗朗,马路上往来人群或笑或闹,或行色匆忙,或步履悠闲,间或有车鸣声响起,路边的信号灯颜色变幻,大群的人便从斑马线上匆匆走过,一派烟火人间气象。

窒息的感觉随着褪去,喻争渡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商阙这时才发觉不对劲的地方,连忙伸手扶住他,这一扶不打紧,喻争渡整个胳膊上竟是布满了一层细细的冷汗,商阙又伸手去探喻争渡的背脊,才发现他的衣服几乎已经湿透了。

“你怎么了?”商阙眉头一紧,他刚才按喻争渡的要求给他拍照,拍完后喻争渡却还是一动不动,他说话也没有反应,这才出手把面具拿了下来,根本想不到面具之下竟是这样的情况。

喻争渡浑身有些脱力的感觉,身体斜斜的半靠在商阙的身上,喘了好一会才缓过气来,方才摆了摆手,安抚商阙:“不要紧。”

但他苍白的脸色毫无说服力,商阙半抱住他,为他拭去汗水:“发生什么了?”

喻争渡晃了晃脑袋,方才所见的一切似乎全是不甚真切的幻象,不过片刻间,只剩下模糊不堪的印象,他犹豫着说道:“我好像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商阙:“什么东西?”

“记不清楚了。”喻争渡摇了摇头,脑中的神经依然崩得紧紧的,但记忆如同清晨将醒未醒时的噩梦,只依稀剩下一些片段,“好像是死人……很多很多的死人,还有奇怪的城市,奇怪的大海。”

唯有一点是他笃定的,“全都是死的,没有活人的气息……我自己好像,好像也随时会死掉。”

两人的目光默契地一起移向被商阙拿在手中的面具。

商阙眼睛微微垂下:“傩面具。”

在华夏许多古老的仪式中,面具往往是带有特殊象征意义的东西,人间举行大型祭祀仪式的时候,代表着神或鬼的主祭祀者都需要戴着面具进行,而仪式中使用的面具便常常被赋予神性,通常认为,被赋予了神力的人通过面具的眼孔可以看到凡人的眼睛看不到的东西。

在末法时代之前,跳加官便是一种典型的傩舞仪式。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今时今日,通过傩舞面具,还能看到凡人不该看到的东西。

喻争渡虽然对刚才看到的景象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但仍然鼓动不止的心脏提醒他,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他问商阙:“那我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商阙眸色一沉,“是死后的世界。”

“死后的世界?”喻争渡不解地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商阙点点头。

傩仪中的面具通常代表着被扮演的那位鬼神,而这个跳加官用的是钟馗面具,那很可能是通过鬼的眼睛在看这个世界。

如此说来的话,喻争渡那股不安的情绪似乎就有了解释,亡魂的世界必然是让生人不安的,但他隐隐又觉得并不只如此,可是再想,又想不起来。

喻争渡一咬牙,突然从商阙手上拿过那个面具,再次往脸上戴去。

“你干什么?”商阙连忙伸出手要夺下面具。

喻争渡的气息刚刚平稳下来,唇色依然苍白,额头上也仍在不住冒汗,商阙自然不可能让他再把面具戴上去。

“我要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喻争渡说道,“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再看一眼就好。”

商阙顿了一下,才缓缓松手,喻争渡把面具戴到脸上,但是这一次,眼前的景象却没有产生任何变化。

还是那个商场,还是那片人群,喻争渡等了一会,确定真的什么都看不到,正想继续尝试,商阙已经先伸手把面具拿了下来:“如何?”

喻争渡摇摇头:“什么都没有。”

商阙看了面具一眼,道:“神力消失了。”

这个面具到底是怎么回事?

喻争渡手掌一攥,说道:“去找那个跳加官的人。”

两人找到商场的工作人员,借口喜欢这个面具,希望和跳加官演员问问哪里可以买,工作人员也没有多想,见他们两个长得好看,立刻热情地带他们到休息室找到那位演员。

可惜的是,那位演员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青年,对这个面具产生的异象更是一无所知,而且为人微微有些局促,只道自己也是第一次担任正式的表演,还很担心会闹出错误来。

倒是他说完之后,跟他一起的几位舞狮的演员跟着起哄笑道:“他就是这样,瞎谦虚,他可是我们机构这一批人里学习最努力,动作最标准的,老师傅都夸他表演最好。”

他们一取笑,那青年演员只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喻争渡又旁敲侧击问了几句,确定对方确实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表演嘉宾,只好疑惑地去看商阙。

商阙若有思索:“天地灵气在复苏。”

短短一句话,喻争渡却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天地灵气在复苏,所以许多本应该绝迹的现象又再次出现了,比如司岭的旱魃和漫山遍野的僵尸,比如复活的无啟国民,比如建国后成精的胡小月。

现代的傩舞本应该只是祝愿性质的表演,但或许那位青年的动作特别标准,或许这个面具本身也有不同寻常之处,所以在跳加官表演之后,这个面具在短暂时间内获得了本不应该获得的神性。

想通此节,喻争渡不动声色,转而问青年:“请问这个面具是在哪里买的?”

“不是买的,是我们机构的。”青年解释道,“我们机构是专门做这行的,这面具用了很久了,我师傅的师傅表演的时候就用的这个。”

喻争渡一怔,如此倒是有了解释,这个面具如果使用时间比较长,或许本身也有了特殊的力量?

他想了一下,问道:“可以把这个面具卖给我吗?”

“啊?”青年有些不解,“你要这个面具做什么?”

喻争渡自然不能说实话,只含糊说看着很喜欢,并主动提出愿意出高点的价格,倒不是瞒骗那青年,就刚才的了解,那青年对更深层的事情根本不了解,面具的异象不过是误打误撞之下产生的。

那青年又挠了挠头,似乎拿不定主意的样子,“这是我们机构的,我做不了主啊。”

倒是旁边的同事听到价格的时候流了口水,积极地表示愿意帮忙打电话回公司问一下。

他们所在的机构主要是给人做开业和节庆表演的,傩舞只是他们众多表演内容中的一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这种面具也多的是,根本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个也就是使用的时间更长而已,听到有人想出高价购买,连犹豫都没有,直接就同意了。

喻争渡现场转了钱,那个跳加官的青年演员有些舍不得的样子,不过也只叮嘱道:“这个面具是我师公那会就在用的了,请你们要好好保管啊。”

喻争渡点着点头:“一定会的。”

告别青年,走出休息室,喻争渡心中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之感。

他看了那面具一眼,随口道:“钟馗果然很吓人。”

商阙跟着也扫了一眼:“还行,本人更狰狞。”

“你认识钟馗?”对历史名人名鬼的八卦之心让喻争渡低落的情绪一扫而空,整个人一下子兴奋了起来,问商阙,“怎么样,他本人,啊不,本鬼是不是跟故事里说的一样威武厉害?”

“一般吧。”商阙语气中透露出淡淡的鄙视,“他打架从没赢过我。”

喻争渡听到这用词沉吟了一下:“你们经常打架?”

“嗯。”商阙道,“这鬼心态不好,吵架输了就动手。”

喻争渡:“……”

所以,老板从以前的时候就跟人吵架?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设定参考的栾保群老师《说魂儿》

葵:未逢敌手.

我发现现在大家想象力比作者丰富多了……用钟馗面具只是因为跳加官是跳钟馗仪式中的一部分而已。

跳钟馗又称跳判,一般有六跳:跳五福、跳加官、跳蟠桃、跳魁星、跳财神、跳龙凤,即跳福禄寿禧财子戏。(以上来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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