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想到主子去了周氏医馆,与周妙音孤男寡女、亲-亲密密地待在一块儿,有姝就酸得不行,想派几只小鬼过去查看。
“大人,不是小的们不愿替您分忧,而是那郕王的气息与您太像,小的们不敢靠近!您好歹还有阴阳眼,走路啥的能避着点,郕王可不一样。小的们一到他跟前便被他的气息压得动弹不得,他若是无意中走过来,莫说碰一碰,踩一脚,便是被他袖风扫到也会魂飞魄散,不得超生。”饿死鬼胆战心惊地道。
有姝能靠精神力控制紫薇帝气,若是不想让鬼怪察觉,只管往丹田里一收,看着便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但主子却懵然无知,故而气息很是可怖。他本已把帝气渡给有姝,却在有姝的帮助下几次称帝,失去的力量自然而然就倒流回去。现在,二人身上的紫薇帝气可说是各摊一半,互为补充。
有姝既觉得欣慰又暗暗担忧,只得搬来一张小凳子,坐在仁心堂门口干等。
郕王甫一出门就见少年双手托腮,一副望眼欲穿的表情,看见自己,黑亮的大眼睛熠熠生辉,仿佛很是欢喜。他连忙捂住微漾的心脏,一步一步朝少年走去。
“今天可有人前来看病?”他温声询问。
“没有。”有姝无奈摇头。
“把牌子换掉吧。若是真有谁得了不治之症找上门来,而你又治不好,可该怎么收场?”郕王忍了又忍,终是伸出手,抚摸少年柔软的发顶。
若现在还是小狗,有姝身后的尾巴能甩上天。他脸颊微红,眼珠发亮,大言不惭地道,“王爷您放心,这世上没有我治不好的病。我知道您现在不相信我,等过一阵儿我名传天下了,您再来找我吧。”
噗嗤!站在一旁的张贵喷笑一声,其余侍卫也都耸着肩膀强忍笑意。这黄毛小子莫非脑子有病?这话连周大夫都不敢说,他竟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若是哪一天真有谁找上门来,看他怎么收场!
有姝对旁人的嘲笑毫不在意,看见有卖糖葫芦的经过,连忙拽住主子衣袖,“王爷,我请您吃糖葫芦吧?”末了不等郕王答应便几步奔上前,把老汉扛着的整垛糖葫芦全买下来,脸上带着献宝一般的表情。
郕王抬起手,遮了遮眼帘。少年现在这副模样像颗会发光的小球,闪亮得很;又像一枚赤红的炭团,热力四射,对他这种冷心冷肺的人而言格外具有吸引力。他不自觉就会想着他,看着他,然后心情跃动。为了控制病情,他从不会让外物干扰自己心绪,活到二十五六,连最基本的喜怒哀乐都没有,像现在这般神思不属、心浮气躁还是头一回。但只要一看见少年晶亮的眼眸和腮边的小梨涡,想远离这份躁动的心自然而然就淡了下去。
他揉了揉荡漾不已的胸口,待悸动平复之后才去取草垛上的糖葫芦,却被少年握住指尖,劝说道,“不要拿这根,这根有些酸。我帮你挑一根最甜的。”
“所有糖葫芦都是一个样儿,你怎知道哪根最甜?”他眼含兴味,似乎忘了自己的手指还被少年握在掌心。
好不容易牵到主子,有姝哪能轻易把他放了,越发握紧了些,然后把草垛递给张贵,用空出的左手挑挑拣拣,犹豫不决。他自然有秘法能辨识出哪根糖葫芦最甜,却又舍不得放主子离开,只能拖得一刻是一刻。
偏在此时,一名妇人抱着一个小男孩踉跄跑来,大喊道,“宋神医,哪位是宋神医?求您救救我儿!”围观路人也蜂拥而至,脸上莫不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郕王心道麻烦来了,正想让侍卫把人拦住稍作冷静,末了将他们送往周氏医馆安置,却见少年箭步上前,把小男孩抱入怀中。
入手一片湿冷僵硬,并出现不同程度的尸斑,显然已死了半个时辰以上,普通大夫断不会接手,但有姝却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他把孩子抱入仁心堂,摆放在木板床-上,冷静地询问,“是不是溺水了?”
“对,溺水了!”妇人忙不迭地点头,然后偷眼打量宋神医,末了心中咯噔一下。这位宋神医也太年轻了些,秀丽的眉眼尚带着几分稚气,脸颊粉-嫩多-肉,越发显得幼小。他今年多大岁数?十四还是十五?医书背熟了吗?看过几个病人?其医术真能与远近闻名的周大夫一较高下?
听见门外传来路人的嘲笑声,妇人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被误导了。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岂能拿人命开玩笑?
郕王也心生不悦,见周妙音夹在人群中,立刻冲她招手,“你去帮有姝看看,他恐怕应付不过来。”
“回王爷,民妇也应付不了,那孩子死了已有大半个时辰,救无可救。”
郕王对周大夫自是深信不疑,心道待会儿这妇人若是闹起来便让侍卫前去处理,还有门口这块牌子也得收起来,免得再摊上这种麻烦。二人推开人群往里走,却见少年极为淡定,一面询问妇人小孩儿是在哪里溺水的,一面取出一张黄符纸描绘。
等等,怎么是黄符纸?宋掌柜究竟是大夫还是道士?妇人被少年不慌不忙的态度感染,这会儿也有心思想别的。
周妙音走近一看,见他写的并非药方,而是一串鬼画桃符,脸上不由露出古怪的表情。好些路人挤进来凑热闹,此时纷纷起哄,“宋神医,人还放在床-上呢,你怎么不救?你画的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人家是真神,不用开药,画几张符给孩子灌下去就能好!”此人明着解释,实则一通暗损,盖因前一阵周大夫刚与一个神棍斗过法,把那人臊得再也不敢踏进沧州府一步。周大夫还说了,生病就得看大夫吃药,别相信那些所谓的和尚、道士,更别喝他们给的符水药丸,非但无用,有的还带毒。
偏有人听不出真意,火急火燎地规劝,“这位嫂子,千万别信宋掌柜这一套!前些天有个道士也说能用符水治百病,结果差点把林家小子毒死,还是周大夫及时赶到才把人救回来。周大夫说了,符水就是脏水,喝了只会生病,你孩子已经遭了这样大的罪,莫让他死了都不安生!”
妇人到底是当事人,哪里想得通透?虽然也对宋大夫持有疑虑,却强忍着不去阻止。
然而她不开腔,自有人上前阻拦。周妙音快步走到桌边,低不可闻地道,“宋掌柜,迷信是不可取的,你给大伙儿陪个罪,就说这块牌子是写着玩儿的,末了好声好气把这位嫂子送走,大家看在你年龄小的份上必不会苛责。你若一意孤行,今儿这事就成了你这辈子最大的笑柄,日后就算医术精进了,大伙儿也再难信任于你。开医馆没什么诀窍,一靠医术过硬;二凭进德修业,其余都是歪门邪道,只会令你越走越偏。”
有姝自顾画符,抽空还给了周妙音一个蔑视的小眼神。郕王看不下去了,上前摁住他肩膀,规劝道,“有姝别闹,你这是在拿自己的信誉开玩笑。一个大夫若是没了信誉,又怎么撑起仁心堂,你莫非忘了宋忍冬的下场?”
主子竟然当着一个外人的面否定自己?有姝越想越气,将他放置在自己肩头的大掌抖开,朝小男孩走去。
郕王当真有些无奈,正想让侍卫把围观的人群赶走,却听周妙音扬声规劝,“大伙儿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宋掌柜这块牌子是写着玩的,等会儿就会撤掉。他年纪小,家中又遭逢变故,大伙儿体谅体谅。”
郕王原也想把牌子收起来,却并不似周妙音这般自作主张,而是准备与有姝恳谈过后再说。有姝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他需要别人的尊重。
果然,有姝一听这话就炸毛了,一字一句缓缓说道,“这块牌子我看谁敢动!今天我把话撂这儿,你周妙音能治的病,我能治,你治不好的病,我也能治,在我跟前摆神医的谱儿,你还早着呢!”
嚯,好大的口气!围观路人先是怔愣,继而发出群嘲声。周神医活人无数,声名远扬,这黄毛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骄横的德行。话说得太满小心被唾沫星子淹死。
郕王扶额,心道这孩子真是任性,好想带回去打屁-股是怎么回事儿?周妙音表情略显尴尬,但到底还是丢不开手。宋有姝的兄长是因她而死,看见瘦弱的少年一人支撑门楣,每天空落落地等待又孤零零地回去,她就于心难安,不知不觉便把对方当成小辈照顾。但实际上,这份情对方恐怕不想领吧?自己在他心中大约是灭家仇人不共戴天的存在。
周妙音还要再劝,却听妇人尖声道,“我愿意请宋神医看病,干卿底事?你们都给我滚,别耽误宋神医施术!”末了狠狠推开周妙音。
周氏医馆的跑堂伙计连忙上前搀扶,指责道,“这位嫂子,你还讲不讲道理?我们周大夫是怕你儿子死后遭罪才前来规劝,你怎么不领情呢?实话告诉你,你儿子早就死得透透的了,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另一边,有姝已把符纸贴在小孩额头,高声催促,“家属在哪儿?赶紧喊他名字!”
一直守在弟弟身旁的少年立刻嚎起来,“狗剩儿,狗剩儿,快回来吧,哥哥错了,哥哥以后天天带你去掏鸟蛋。”
“连名带姓喊,喊小名没用。”有姝提点道。
少年慌忙改口,“李狗剩儿,李狗剩儿,快回来吧,哥哥错了,□□后定然好生照顾你,再不把你撇下了!”妇人也走过来跟着一块儿喊,边喊边哭,神情哀恸。
等着看热闹的路人渐渐被感染,莫不收起幸灾乐祸的表情,暗道方才那般嘲讽喧闹是不是有些不大地道?孩子早就死了,连周大夫都救不活,旁人哪有办法?与其给人家一个希望又面临绝望,还不如劝她把尸体抱回去好好安葬呢。
于是有几个妇人扬声喊道,“宋掌柜,别装神弄鬼骗这母子俩的眼泪了,你好好把人劝走便罢,谁也不会与你计较,人早就死了,又不是你治死的。”
有姝不为所动,抬手略一掐算,笃定道,“回来了。”话音刚落就有一股冷风从人群中穿过,把好些人的衣摆吹得呼呼作响,更有冷彻骨髓的寒意透体而入。
“嘶,方,方才那是什么?”被阴风蹭过的人莫不抱紧双臂,脸色煞白。还有人左看右看,疑神疑鬼。本还吵吵嚷嚷的街道霎时安静下来。
郕王只管坐等善后,见此情景不由站了起来。那阴风刮到门口便不敢进了,左绕右绕徘徊不去,被它卷起的沙尘形成一柱灰色烟痕,清晰地标示出它的行动路线。
这一下,路人越发膛目结舌,惊骇难言。谁也不会把这股阴风错认成外头随便吹来的西北风,盖因它仿佛有神智一般,一会儿走上台阶,一会儿又走下台阶,仿佛踌躇不前。
“竟,竟真的把魂儿叫回来了!”不知谁呢喃一句,众人这才回神,忙不迭地倒退,生怕被小鬼蹭到。
“宋神医,是我儿吗?他怎么不进来?”妇人想拥抱阴风形成的烟柱,又怕把它碰散了。
有姝走到主子身边低语,“王爷,您是贵人,身上祥云缭绕,光芒万丈,恐会冲了鬼魂。您站在这儿它便不敢进来,还请您回避片刻。”
张贵头一次用正眼打量宋掌柜,越看越觉得邪门,若非王爷稳稳站着,他刚才差一点被吓得屁滚尿流。郕王也不留难,举步朝门外走去。那烟柱果然很惧怕他,连忙绕开,待他退到足够远的地方才哗啦啦入了仁心堂。
“进去了,真的进去了!原来刚才是害怕王爷的贵气!”路人惊呼。
“莫非宋掌柜果然有起死回生之能?”不少人已经信了。
“且再看看。”还有人半信半疑。
周妙音素来不信鬼神,即便阴风刮到眼前,还当这是偶然形成的小旋风,脸上露出不以为然又莫可奈何的表情。古人见识短浅,稍微一糊弄就被骗了过去,要想把现代医术发扬光大,救治更多人,恐怕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她不想再旁观这场闹剧,一面摇头一面举步,却听妇人尖叫起来,“狗剩儿睁眼了,他活了!”
我的娘哎,还真活啦?路人很想挤进去看,又怕染了晦气,一个二个伸长脖子望眼欲穿。
宋掌柜把人扶起来,揭掉他额头的符箓,指尖一抖便令它无火自燃,然后扔进一碗清水里搅合。这番动作既流畅高妙,又诡谲莫测,叫大伙儿看直了眼。
“这符怎么忽然燃起来了?好神异的手段!”路人惊叹连连。
“莫非宋大夫果然是真神?咱们都看走眼了?”
“活了,确实活了!在喝符水呢!”挤到最前面的某人不敢置信地大叫。这句话仿佛水滴溅入油锅,令整条神农街都沸腾起来。
站在廊下等待的郕王立刻走进去,果见少年正给小男孩喂水,并慎重交代道,“日后别让他靠近溺水的那条河。他方才并未入鬼门关,却是从河里来的,想必被淹死鬼抓去当了替身。那淹死鬼已认准了他,只要看见他靠近河岸,就会想方设法引他下去。生死有命,我救他一次已是破例,断然没有二次、三次。”
妇人与大儿子连连点头,声声应诺,看向宋掌柜的目光里满是敬畏与感激。
周妙音和跑堂伙计已经傻了,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急急奔上前,又是把脉,又是撑眼皮,又是探鼻息,表情越来越骇然。本已僵硬的身体变-软了,凝固的血液流通了,浑身尸斑亦无影无踪,虽然气息微弱,意识模糊,但到底是活过来了!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难道我方才看错了?周妙音越想脑子越乱,握住小孩手腕反复探测脉搏,竟不肯放手。妇人很是反感她之前自以为是的举动,一把将她推开,斥道,“走远点,我家孩子不给你看。什么周神医,魏国第一国手,我呸!”
这一回连牙尖嘴利的跑堂伙计也无话可说。他多多少少跟随周大夫学了一点医术,不至于连死人活人都分不清。这孩子之前的确死了,但是又活了,千真万确,如假包换!宋掌柜究竟什么来路?活神仙?
郕王比周妙音更不信鬼神,沉吟道,“莫非这孩子之前只是假死?”
本已抬头挺胸,擎等着主子对自己刮目相看的有姝霎时像淋了一瓢冷水,从里到外透心凉。他双颊迅速涨红,想也不想地道,“放屁!他分明是我救活的!”
“放,屁?”郕王掀了掀眼皮,一字一句缓缓重复。这等粗话,少年究竟从哪儿学来的?真该带回去好生洗洗嘴巴!
有姝连忙掩嘴,用无辜的大眼睛回望。这真的不能怪他,任谁与一个开口闭口就是脏话的糙汉子生活几十年,也免不了受些影响。以后再也不说了还不成吗?他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
郕王又好气又好笑,不知怎的,竟极想把少年带回去管教。偏在此时,周妙音恍然大悟,连连拊掌,“王爷说得对!这孩子之前没死,定是我看错了!”
也只有这样才能挽救她岌岌可危的世界观。达芬奇曾经说过:真理只有一个,它不在宗教中,而在科学中。所谓的鬼神都是迷信,迷信既是虚假!她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表情从惊骇迷茫变成了坚定不移。
门外的路人也轻易相信了周大夫的判断。起死回生这事儿太玄乎,一般人很难接受,但也有对此深信不疑者,看向宋掌柜的目光一变再变,终是化为难言的敬畏。
有姝好不容易闯出一点名头,转眼被主子拍散大半,心里别提多憋屈。他极想瞪主子一眼,又没有那个胆儿,只得鼓着腮帮子说道,“我把人救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都散了,别堵着我店门,我还要做生意呢!”
被人撵了,郕王倒也没生气,指着草垛子问道,“我的糖葫芦呢?”
“不给你吃!早晚有你主动来求我的一天!”有姝双眼灼亮,仿佛燃着两团火。
郕王很想笑,但到底还是忍住了,一面点头一面往外走,“好,那你就等着本王吧。”
周妙音也拱手告辞,脸色忽青忽白极为难看。她前脚刚踏出店门,后脚就有许多人挤进来,高声喊道,“宋神医,我身上不舒服,您快帮忙看一看。”
有姝算是想明白了,别人之所以看轻他,盖因他逼格不够高的缘故,若是装出一副仙风道骨、神秘莫测的样子,人家反而上赶着来求医,之前那块“免费看诊”的牌子压根就不应该摆出去。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他伸手往门外一指,倨傲道,“看见了吗?本人专治不治之症,什么头疼脑热的别来找我,出门左转去周氏医馆,他们能治。”
他本就身带帝气,又久居高位,摆出超然物外的表情很是唬人,大伙儿一对上他湛若星辰的双目便纷纷退却了,心道这宋掌柜的确有两把刷子,他的医术玄之又玄,与周大夫显然不是一路的。周大夫还属于凡人的范畴,他却是有些鬼神莫测,难以揣度。罢了罢了,还是等得了重病再来吧。
从这天起,宋掌柜的风评出现了两极分化。有人说他运气好,不小心捡了周大夫的漏,下回不定怎么出丑;还有人说他法力高深,压根不是周大夫那等凡人可以比拟,便是两脚都踏入鬼门关的人,他也能救回来。
被救下的母子三人不遗余力地替仁心堂正名,那长子死活要报答宋掌柜的恩情,最终被他留下当了跑堂的。宋掌柜每日都要去周氏医馆转上几圈,看见危重病人就言之凿凿地道“你这个病唯有我能治”,仿佛与周大夫杠上了。久而久之,他便得了个“唯我能治”的绰号,叫人听了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