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阳公主现正经历她人生中从未有过霉运。

她自从娘胎里出来,就不知道吃苦是什么滋味,但是现,她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

事情是这样。就一个多月前,她被那一队提督署叛军押送着往松阳去,到了半路,就听到了叛乱被平定消息,顿时胆气大增,命令送自己回去。

奉命押送她这一队叛军共十人,领队严迥,是严家一个本家侄儿,被这消息砸得差点懵了过去。本是想立刻就照松阳公主命令,返京请罪,忽然又犹豫了起来。

谋逆叛乱自古就是株连九族重罪。如今自己靠山已经倒了,连严恪听说也被斩杀于街口。一路行来,这个松阳公主落难时也颐指气使地不好相与,此刻一得知消息后,是气势汹汹。自己此刻就算下跪求饶,真把她送回京中,等着下场只怕也是脑壳落地。犹豫了半晌,便决定往本家叔父严燎那里投奔去。

京中严家虽倒坍了,但西南敦州严燎势力却还,多年经营下来,以他对严燎了解,绝不会束手待毙。反正天下已无容身之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挟了这公主一道过去,说不定还能求个生路。把自己想法跟随行人一说,有赞同,也有胆小要退出。严炯手辣,那几个不愿人连同公主两个侍女被一刀杀了掩埋掉,与剩下人换了身上衣物,丢给松阳一套偷来农妇衣衫,逼迫她换了上去,套进个大麻袋,绑了手脚堵住嘴巴,便昼伏夜出地往敦州赶去。

松阳公主活了近三十年,从来都是鲜花着锦,风流胜意,眼见两个侍女和那几个不愿一道去敦州士兵就自己面前被杀死,吓得花容失色,哪里还有之前气势?只怪她平日高高上惯了,情商有待提高。一开始刚从路人口中得知叛乱被平定消息时,若是使出怀柔政策,说不定早已经舒舒服服地被送回了京继续做她公主了,现却遭这样罪,再向严炯信誓旦旦地保证回去了不会伤他们性命也是晚了。就这样风餐露宿地颠沛了近一个月,可怜从前一个肌光胜雪娇美人,现只剩蓬头垢面,只怕连她太后亲娘到跟前也认不出来了。

松阳公主虽是富贵蜜水中泡大,只也不是个笨蛋,知道若真被挟持到严燎那里去,只怕真就凶多吉少,心里便打定了逃跑主意。起先故意继续闹腾了几日,慢慢便安静了下来,叫走便走,叫停便停。严炯以为她死了心,这才稍稍放松了对她看管。

怕路上引人注目,这一行人都是夜间赶路,白日里便寻个荒僻之地歇息养神。这日一早,行到了一个无名之地,因赶了一夜路,实疲乏,见一片荒田深处有座破庙,便进去歇息。

这些人虽是亡命之徒,只松阳毕竟是公主,这身份还是有些震慑,一路过来,倒也不敢对她打什么歪主意,解了她手,丢过去个饼,自己也都吃起了干粮。待饱腹了,剩一个人庙口放哨,余下人便都横七竖八倒地上睡了过去。

松阳公主虽也缩干草堆上,却一直留意门口那放哨。见那人慢慢地竟也熬不住困,靠破庙门边打起了盹,渐渐地鼾声可闻,轻手轻脚爬了起来踮着脚尖出了破庙,撒腿便往大路方向狂奔而去。也是她命不该绝,碰到个去自家田地路上农人,一把抓住,便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我是松阳公主,被叛贼劫持过来,带我去官府,我重重赏你!”

那农人被吓了一跳,眼见一个衣衫褴褛似个乞讨婆子妇人这样凭空钻出来,一开口居然还自称公主,只当她脑子有病,扛着锄头撒腿便跑,转眼不见人影。

松阳公主气得顿脚,慌不择路又往前面跑去,远远看见路头有黑点,再近些,仿似一队官兵人马靠近,狂喜得几乎要落泪,用了吃奶力气迎上去。

也是她倒霉,路那头人马到底是谁还没看清,身后却赶来了惊醒后发现她逃跑严炯等人。

松阳公主晓得这回若是被抓住拖了回去,真就永世不得翻身了,咬着牙死命往那队人马方向奔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呼救。

后面严炯等人也发现了前头那队人马,立刻停了下来。他脑子也灵活,叫剩下人藏起来,自己追了上去,堪堪就松阳公主靠近那队人马时抓住了她。

松阳公主惊得肝胆欲裂,眼见就要获救,哪里肯这样再落人手?回头狠狠咬了一口严炯手,严炯吃痛,松脱了开来,她便一步三滚地往那些人方向跑去,嘴里大声呼道:“救救我……”话没说完,已经被重赶了上来严炯一把捂住了嘴要拖走,公主倒地上死命挣扎,脚上一双早走烂了鞋都飞了出去。

严炯见对面人都看了过来,急忙赔笑道:“这是我家疯婆娘,好吃懒做,被我打了一顿跑出了家门,我抓她回去来着。”

也是公主命不该绝,这过来人马正是谢南锦一行。

他上月收到正德加急密令和尚方宝剑,晓得事态严重,不敢怠慢。所谓兵贵神速,若是等京中动乱、严家倾覆消息传到了严燎耳中,那时再收他兵权便没那么容易了,不定还要一场恶战,到时西廷闻风而动,自己便是腹背受敌,情况堪忧,所以安排好河西军务,当夜便带了自己精锐铁骑往敦州急急而去。

河西与敦州相隔不过三两日路程。那严燎与他平日虽不合,只面上还有往来,见他突然来访,身边又不过只带了数十人护卫,以为是亲自过来要调借兵马,也没放心上,迎进了城,打定主意跟他装聋作哑到底就是。没想到筵席刚过半,谢南锦突然摔杯,大厅中便闯入他人,立时便将毫无防备他制住。谢南锦当着敦州属官面,宣了圣旨,众人这才晓得京中竟发生了这样大变,大惊失色,纷纷下跪。严燎这才恍然大悟,破口大骂,只也是回天无力了。

严燎与他一样,同是大将军,敦州多年,也算威名赫赫,西南军系中不少将士都是他一手带出来。谢南锦手中虽有尚方宝剑,却也不敢立刻斩杀了他,怕人心不服,引起军哗。与心腹商议了下,决定押他回京。只此人干系重大,从敦州到京城,路程迢迢,怕路上万一生变,谢南锦不放心交给他人,便自己亲自押送囚车,急行回京。这日正好行到了此处,遇到这一幕。眼见对面远远跑过来一个状似疯妇般乡下婆子,口里不知道喊着什么,又被身后赶来汉子拖走,听他这样解释,以为是乡下夫妻吵架,也懒得多管,一心只想些回京交差,收了目光,提了缰绳便要走。

松阳公主此时已经认出了马上那人正是谢南锦,一阵狂喜,只见他不过随意瞟了自己一眼,瞧着便似要继续赶路,急得眼珠子都迸出了眼眶,嘴巴被严炯死死捂住,呜呜了几声,危急时刻,脑子忽然转得飞,抬起膝盖便朝严炯那命根子处狠狠撞了过去。严炯惨叫一声,捂住了下-体倒地。

松阳公主得了空,不顾一切往谢南锦马头撞去,大声号了起来:“我是松阳公主,你睁大了眼睛瞧瞧!”

谢南锦吓了一跳,若非勒马及时,马蹄便已经踏她身上而过了,压下心头惊诧,仔细打量了下。

松阳公主从前他曾见过,长什么模样虽记不大清楚了,只绝不会是这幅样子,且她被叛军劫持,他也并不知晓。犹豫了下,忍不住喝道:“你这刁妇,真是疯了!竟敢冒充公主,可知是死罪?”

松阳公主生平第一回被人骂成刁妇,仰头怒道:“谢南锦你好大胆子,竟敢对我不敬!我就是松阳公主,小名阿鲤,我皇兄小名阿元,都是我母后起!你道我是不是冒充公主!”

自己名字竟被个乡下疯婆子叫了出来,且松阳公主小名什么他虽不清楚,只当今正德皇帝小名阿元,他却是知道。不敢再怠慢,仔细又打量了她片刻,迟疑道:“你……”

“京中上个月出了叛乱,我被这帮逆贼劫持到了这里,他们还有同伙……”

松阳公主满腹辛酸委屈,也不知怎,说了一句,鼻头一酸,眼泪便掉了下来。

谢南锦这下终于相信了,急忙下马要见礼,公主摆了摆手,这才觉得腿软,一屁股坐了地上,不顾形象地低头抹泪。

谢南锦见她脸上污垢被眼泪冲化,一张脸花得像猫,有些尴尬,一时不晓得如何是好,就近又没个能伺候婆子丫头,搓了下手,朝边上随行高弦丢了个眼色,意思是交给他了,又命人捆住那严炯,再去捉拿同伙,自己便避到了后面去。

入了腊月,将军府上上下下人都为过年忙碌着,除了明瑜。她现除了吃喝,就是犯困,被供奉得简直成了一尊活菩萨。至于谢醉桥,就不用说了,虽大乱过后诸事繁忙。只他除了公事,所有应酬一概推去,一下朝就回家陪她。

肚子里小家伙很乖,她这段时间也就早起时候轻微害喜,剩下几餐胃口都不错。安妈妈那日说话也并不是夸口,用心烹饪早上粥点,菱粉绿豆粥、雀脯粥、羊乳小米粥、竹叶松仁粥……连着十来天不带重复。这般养下来,脸色红润丰泽,气色看起来倒比从前反要好些。

到年底时,昭武将军府上一下热闹了起来,因住进了任满刚回京叙职谢如春一家人。

谢如春江州任上政绩裴然,谢家大房将军府如今圣恩正浓,加上前任江南总督荐举,所以几乎没费多大力气,便得了江南总督缺,成了真正地方大员。他自己之前对这位置也十分笃定,所以此次回京时,大部分家当都还留江州,托阮家照管着。得到消息,阖家庆贺。只等过完年入春,便又要南下赴任。

明瑜离开江州,本就想念家人,此时有谢如春一家入京同住,觉着分外亲切。她当初刚有孕时,便派人送信去了江州。谢如春一家动身北上时,那信还没送达江州,所以谢夫人虽捎了江氏家书过来,只江氏还不晓得自己女儿已经有孕了。信中除了把家中各人一一提到,说都安好之外,剩下便是关心她肚子问题了,谆谆教导了许多话,甚至提到壬子日夫妻同房,便可一举得男诸如此类偏方。

明瑜晓得自己母亲大约是被从前生不出儿子经历给弄怕了,这才早早便替自己这般忧心起来。想她这时候应当已经收到自己信了,想必也会开怀。

小半年过去了,谢翼麟除了第一回看见明瑜有些不自然外,很便就没了芥蒂,满口堂嫂堂嫂,叫得极是亲热。

离年底还剩三天时候,昭武将军府里又迎来了一桩意外惊喜,昭武将军谢南锦竟押着严燎回京了。不止他回来,连已经失踪数月松阳公主也回了。据说太后听闻爱女回京,竟连鞋都没穿好,赤着一只脚就出了寝宫去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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