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鱼望了望前路,再次拾级而上。
今晨没有天光,只有沉沉雾霭。四周能见度很低,她置身其中,如身处巨大的茧中,无论怎么走,周围永远都是白茫茫的,像是无形银白的茧壁。
大概是出来得有些久了,她的鬓发眉梢上凝了小小的水珠,随着她越来越快的行走速度而坠落。一颗掉到她的脸颊上,随即就滑落了下去。苏鱼抬手擦去,不经意间,就听到了一些零星的说话声,还夹杂着细碎的哭声。
声音就在她前方。随着越来越近的距离,雾霭也被撩起,眼前的场景清晰无比。一位年轻的女子半跪着,她在墓前低头啜泣,身旁的人不断说着抚慰相劝的话语。
苏鱼只扫了一眼,不由地紧了紧怀抱中的东西,加快了步伐。
虽然每年只来一次,但苏鱼仍然记得很清楚。她再次来到这两座墓碑前,就像之前来过无数次一样,所有的一切她都很熟悉。即便她不去刻意地回想。
她半跪下来,将怀抱中的两束花分别放在两座墓碑前。她没有看着他们照片说话,因为那上面的容颜太年轻,年轻到她以为这是与她毫无关系的人。
“爸,妈。”她抿了抿唇,慢慢地说,“我要离开这里了,我要离开地球了。大概,可能,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雾霭渐渐薄了,她的视野变得宽阔而清晰。苏鱼感受到寒冷的侵袭,她沉默了会儿,抬头看向另外一座墓碑。她再次低头,这次,她沉默了很久。
面前的两座墓碑。是苏鱼至今为止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一座墓碑,葬着苏鱼的生身父母,他们死于地球的一次大□□。另外一座墓碑,葬着苏鱼的养身父母。他们收养苏鱼的时候,已经是年过半百的老夫妻了。他们就像是苏鱼的祖父、祖母。一年前祖母因病去世,在其逝世半年,祖父就迫不及待地去追随她了。
到头来,这个世界,还是只剩下她一个人。
那么,无论她去哪里,就算是一人流浪,也没那么重要了。
苏鱼第一次沉浸在对他们的追忆中。
她那内心对亲情少得可怜的勇气令她无法抬眼去仔细辨认他们年轻的容颜,并从中寻找到一点点熟悉的影子。
苏鱼只是低着头,闭上眼,双手合十。她暗暗祈祷他们能在另一个没有战火与疾病的世界中彼此长久地相爱下去,幸福下去。
兴许是苏鱼太过专心致志了,连有人站在身旁她都没有察觉。
直到她听见窸窣的声音,一种干净冷冽的气息蓦地闯入她的世界中。
“人死而不能复生。”极为好听的声音,如珠玉泠泠。
苏鱼一愣,转而了然。她还是闭着眼,礼貌地回答,“谢谢。”
然后就没有一星半点的声音了。
苏鱼睁开眼睛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两座墓碑前各多了一束花。她站起身,下意识地要去寻找刚刚那个人。苏鱼视野所见之处,只有不远处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正拾级而下。
男人身着纯黑大衣,肩上披着深深的雪。苏鱼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下雪了。
她望出去,天地间惟余莽莽。只有她,身上没有半点雪。
苏鱼仰头一看,有一顶黑色的悬浮伞。她伸手握住伞柄,收起来,想下去还给那个男人。再抬头望时,偌大孤寂的墓园除了她,空无一人。
苏鱼只好转过身,对着两座墓碑深深地鞠了躬。
“谢谢你们。”她低低道。
她撑开了悬浮伞,黑色的伞下,就像一个安逸温暖的小世界。
苏鱼突然觉得,这或许是一个好兆头。她新生活的好兆头。
……
苏鱼在离开墓园之后,顺路来到了这里。
这里偌大而纤尘不染,没有生气,干净得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恐慌。令她想起儿时记忆中的医院。
等待期间,苏鱼望着落地窗外的世界。与肃穆沉寂的老墓园不同,这里的雪反而像是被人类丢弃的废物。只有一小簇地抱在一起,在阴暗的角落里,像生怕被人发现的孩子。
雪都没能积起来,整座城市在第一片雪花落下之后的几分钟内,迅速开启了清理模式。这些城市机械人,现在他们正在清扫着被忽略的地方。
直到苏鱼的思绪被站在身旁的机械人打破。“您好,轮到您的治疗时间了。”
眼前的机械人高度仿真。为了确保每一位前来询问或治疗者的信息的保密,这里的服务人员,都是机械人,且极高度拟真。有女人,也有男人,每一位,都符合人类的审美需求。
苏鱼被一位身着蓝色制服的女人带领。
“苏鱼小姐,轮到您的治疗了。我是为您服务的第——”
“不用说你的名字了,”苏鱼看着她蓝色的眼睛,“带我直接去就可以了。我对你的客户评分是最满意。”对于这些机械人,苏鱼是将他们当做人类一样看待地同情他们。他们本该有正常无比的名字,他们也会思考,可是人类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女人暂停了一下,蓝色玻璃似的眼睛里就开始有信息疯狂地流动输入。她完成这些,仅仅是一分钟不到。“感谢您的配合。”她微笑。
她将苏鱼领到一扇木色的门前,“根据您的初步测试来看,您接受治疗的时间应该在五个星时左右。祝您治疗愉快。”
刚才苏鱼在等待的期间,这些机械人就不动声色地针对她的情况,为她的心理与精神做了一个全面的检查和初步的评估了,所以她才会对苏鱼给出这个字数。
五个星时。那就大约是一个白天,或者是,一个夜晚。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这样的治疗所。这样的治疗所是带有医院的性质的,但是和医院的严肃又有些不同。这个治疗所专门治疗的是人类的精神,通过梦或其他的仪器,来治疗。
其实苏鱼不是想治疗,苏鱼来这里,是为了再见一见梦里的人的。她想通过这里的精神治疗,来找到她梦里的那个人。在离开地球之前,她就暂时只给自己一次机会。假若没有找到,她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去找到他。
可是在此之前,她需要治疗师对她说,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她脑中的一场幻梦。苏鱼是相信他是存在的,毕竟在此之前,他陪伴了她那么多年。
治疗师推了推眼镜,仔细询问了苏鱼的状况。苏鱼说了很久。
“也就是说。苏鱼小姐,你想通过我们帮助您产生的梦,来见到那个人。然后,让我们来确定他的存在?”
苏鱼点点头。
“苏鱼小姐。”他的镜片闪着冷光如匕首的刀面,“很抱歉。这种情况只可能在你本人的梦中会有体现,而我们一旦帮助您,那个人就不会出现。因为这不是您想做的梦,这是人工梦,而不是您——苏鱼小姐的梦。”
不是你的梦,他就不会出现。
“所以我们也无法确认。这个人究竟是源自您儿时的泛自闭症的臆想,还是他的确存在着,并且会以某种特殊的方式,与您睡眠中的脑电波相撞,”他两只手握成拳,相对着彼此冲过去,“就像这样,爆发出来的火花,就能产生你们二者的共同的梦。”
“不过,依照苏鱼小姐的描述来看。你的梦似乎是有一些规律的。”
苏鱼皱眉。她从没觉得她的梦有什么规律。并且梦时长时短,有时候几天就能再见到他,有时候几个月才能见到他一面。
“苏鱼小姐在儿时的梦,是极为集中的。尤其是您说的,关于那个人的梦。而在苏鱼小姐你的现实情绪趋于稳定之后,梦就开始稀少了。并且每次,您在现实中发生一些较为重大的事情,或者是您的情绪又变得激烈,您就会开始产生那样的梦了。”
苏鱼愣住。似乎情况的确如治疗师所说的。
“所以,苏鱼小姐可以仔细想想,您最近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会发生吗?”
“苏鱼小姐的‘病’,并不适合在治疗所中进行。”他伸手从上衣口袋中拿出一件东西。苏鱼只看见他指缝间流动的银光——不过也说不准,是外面的天光照了进来。
“您最近入睡的时候,可以握住它进行睡眠。它可以在您梦的结尾短暂地提醒您,您那时会和现实中一样地清醒。”
……
苏鱼回到家中,慢慢地摊开了手心。她手掌中静静地躺着一块圆扁的,像光秃秃的表样的东西。可是上面没有时针,也没有分针。只是银色的外壳,里面是黑色的,然后是一层透明材质的罩子。她握紧在手心里摇了摇,也没有什么响声。
苏鱼叹了一口气。
除此之外,苏鱼今天的生活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的。她依旧平凡寡言地生活着,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苏鱼只有,一个梦里人。别人听起来觉得可笑又可悲的梦里人。
可是别人不知道。在这个世上,苏鱼也只有他了。假如他还是假的,那苏鱼也不知道自己往后的人生,什么是真的了。可是她又想要确认他的存在,就好像是极力地去确认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一次呼吸,来确认她是否还活着。
所以晚上的时候,苏鱼握紧了那个东西。她怕自己睡着之后会松开手,于是拿着一根带子紧紧地绕住将其系牢在她的手掌心。
入睡之际,苏鱼忽然想起来,之前一个梦的结尾,他对她说的话。
他问她,“你喜欢童话吗?”
她点头,“看过一些。”
“那就好。”他再一次在她的额上轻轻地落下一吻。
“苏鱼,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他缓缓地笑,在她耳边念,如同带有魔力的咒语,“下一次,你或许会把自己梦成童话中的公主。”
苏鱼没想到。真的一语成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