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先前的事,还有那个男人霍因。苏鱼望着镜中的自己,她现在明白一个事实。她要活下来,就要有所牺牲。她的血是她唯一的筹码。
镜子里的少女身着复古华丽的洋装。淡色的蕾丝将她象牙白的肤色衬得幼嫩雪白,更将她的黑发乌眉、琥珀眸子衬得明亮如光。她眉目的轮廓较之人族中的华夏一族要深邃一些,但较之另外的高鼻深目的种族要浅一些。
因为苏鱼本身是混血,被人族视为不祥。所以她的命从来都身不由己的。但既然活了下来,那就要继续活下去。苏鱼望着镜子中自己的眼睛,这个身体中的苏鱼似乎也在里面同样望着她。琥珀色的眸子有玻璃般的透,可是里面折射出的光却强烈无比——那是她生的渴望。
门,被缓缓推开了。
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姿如树,他就站在门口,望着紧张对上他面容的苏鱼。显然,她太青涩了。她不会掩藏内心的感情,她脸上的眼睛里写着,她要活着,她害怕他,她不喜欢他。
时间越来越久,男人却依旧看着苏鱼。苏鱼不敢动,也不敢造次。大约是因为这个身体的缘故,虽然她们同名,却是不同的人。但这位小公主的感情也在慢慢地左右着苏鱼的感情——因为苏鱼忘记了所有,在从古柩中醒来之前,她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却忘记了所有。而现在,小公主的记忆变成了苏鱼的记忆,填补了她空白的大脑。
现在的苏鱼与小公主,可以说是一个人。
虽然人族之于她是无谓的,甚至是厌恶的,可是,人族的前任的王有恩于她,视她如己出,她不能轻易地惹怒血族而使人族招来灭顶之灾。人族是他的心血,是他死前的一切。她就算不去守候,也不能惹来全族的杀戮。
他望着她的眼睛,忽然开口问,“还记得我是谁吗?”
“霍因。”苏鱼慢慢地念,又重复了一遍,“霍因。”
霍因望着她的眼神就更幽深了。
“苏鱼。在下一个月圆之前,我不会再要你的血。”
苏鱼不明所以。那她被献祭上来的意义何在?她不相信霍因会让她白吃白喝。
“你害怕我要你的血,那我就不要你的血——你们人族常说,爱就是彼此尊重。我尊重你,也希望你能够,不必再害怕我。”
苏鱼僵立住,神情有些不知所措,却依然看着霍因。
“苏鱼,马上就要到你的生日了。我会在最美丽的城堡,为你庆祝生日。”他说完,就关上了门,离开了这里,将自由的气氛留给苏鱼。
直到有一线灿烂爬上她的眉角眼梢,苏鱼才回望着光,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
离下一次的月圆,还有半个月。离苏鱼的生日,也还有半个月。
众所周知,血族是黑夜游乐,白昼沉眠的种族。人族则与之相反。同样地,人族热爱阳光,赞美它,它能为人族带来丰收与安康。血族则厌恶光明,他们爱上的是人族恐避不及的灵柩中的漆黑阴暗,于他们而言,这才是安生与快乐。
众所周知,血族不仅仅是厌恶光明,他们还惧怕光明。
众所周知,血族惧怕阳光、桃木钉、十字架——所有一切的,人族所认为的神圣圣洁的事物,他们都应该是害怕的,并且会因此而付出不朽生命的代价。
苏鱼真正接触到血族之后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他们并不是惧怕阳光,单纯地厌恶而已;所谓的桃木钉、十字架、圣水、银制的匕首都无法杀死他们。他们是拥有真正的永生不死的生命,这既是神遣又是恩赐。
苏鱼所知的一切,源于霍因。
第二天清晨,她醒过来不多时,一位人族的女佣恭敬且小心翼翼地走到她床前询问。苏鱼只能维持着同样谦和的笑,对她说不用,希望她能够退下去。开玩笑,在这个陌生又危险的地方,她不想仰赖于任何人。
苏鱼为自己梳了麻花辫。她的头发乌黑,长且浓密,麻花辫垂到她的胸前,靠在她脖颈处象牙白的肌肤上,黑白分明。苏鱼正值人族女孩最好的年纪,不施粉黛,她的面容都会泛着淡淡的粉色。她着了一件样式素淡的长裙,大约是种族不同,裙摆太长了,她必须得提着裙摆走。
女仆说下了楼梯向右的拐角处,已经为她准备好了早餐。
白日的清晨,正是血族沉沉安睡之时。苏鱼也同样小心翼翼地迈着步伐,因为她找不到鞋,所以只能赤脚在地上走,她走得很慢。苏鱼边走,边克制不住心中的好奇,不由地朝四周打量着。
古堡美丽绝伦,是血族华丽的墓穴,个人的禁地。
旋转楼梯盘旋向下延伸,苏鱼从上往下看,不禁有些害怕。她只能一手握住裙摆,一手扶住把手,裙摆很长,她必须要弯着腰看见下面的台阶再伸出脚踩下去。她的动作笨拙无比,可是落在霍因的眼里,她很好看。
晨光开始透过窗漫入,倾倒在苏鱼伸出的一截雪白上。光盛灿又温柔,将她小腿部的轮廓清晰而漂亮地勾勒出来,有略微突出的骨,饱满圆润的脚跟,纤细的脚掌他好像一手就可以托住,他的手指就可以包裹住她整个脚面。
苏鱼在慢慢地下楼梯。如同蹒跚学步的婴孩。
最后一个台阶,他看着她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两脚并用地跳了起来。她回头看那些楼梯,无声地笑了笑。稚气无比,简直像个孩子。
然后苏鱼望见眼前的男人。她脸上所有的表情在一瞬间消失殆尽。苏鱼看着霍因,她突然弯下腰来,提起裙摆,做了一个淑女又疏离的动作,于是定格在那里,不知所措。她弯着腰,低着头,地上什么都没有,但是干净如镜的地面上,映出她此刻的模样。
多么地卑躬屈膝。望着里面的自己,想起皇宫中其他的公主,她突然就有些不甘和难受。为什么她要承受这些东西?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她没有父母?为什么她没有为她难过不快的人?为什么她一直是一个人?
十几岁的少女,心思本就细腻敏感,脆弱易折,来的快去得也快。
这些突如其来的问题,瞬间击垮了苏鱼的内心。反正也没人看见。苏鱼想。
她安静且小心地把将将夺眶的眼泪逼回去。情绪得到短暂的发泄就可以了,苏鱼想。从小到大,她都是这样逼着自己的。因为到头来,这些问题还是没有答案。没有为什么,或许只是因为,她是苏鱼而已。
苏鱼正要这么做的时候,她突然就看见了霍因的眼睛。沉红的色泽,如同历久的醇酒。她心里的时间暂停了一瞬。但对于霍因而言,这一瞬间就已经足矣了。
他微阖着眼,倾身上去吻她。
苏鱼一愣住,她的眼泪就从眼睛里落了下来,掉到他的脸上,然后破碎开来。
苏鱼的情绪不受控制,她的眸子颤着,更多的眼泪跌到他的脸上、身上。
他吻得太温柔了。简直不像是血族,明明拥有最冰冷的身体,可是他比人族还要温暖。
光越来越热烈,逐渐映照到他们的身上。女孩弯腰,双手还捏着裙摆,紧紧地攥着,似乎紧张不已,吻着她的男人身材更为高大俊挺,却深深地俯下/身去吻她。他的面容隐在女孩的发间,只能看到轮廓精致的下颌,线条好看的脖颈。
直到她不再落下一滴眼泪。霍因才结束了这个吻。她很青涩,连吻都有一种干净的、白雪般的味道,他怎么吻,苏鱼就呆呆地学着,又是很迟钝很缓慢的动作,却勾惹得他心魂都在叫嚣。与他想象中的一样,一模一样,这就是他的苏鱼。
他的独一无二的苏鱼。
苏鱼站直身体,她的眸子一对上霍因,就别过去看别的地方。霍因对此并不在意,他对着苏鱼伸手,“苏鱼。”他看着她有些迟疑地把手放在他的掌中。霍因就紧紧的握住。
她望着一地的阳光,忽然问他,“您不怕阳光吗?”她发现刚才,就在他吻着她的时候,他们几乎就是被笼罩在阳光中的,可是他没有半点不适。
霍因习惯性地皱着眉,解释道,“人族对我们的形象总是有太多的奇怪的描述和误解。我们不害怕阳光,包括所有人族传言能杀死我们的,都无法真正地伤到我们。”
“所有试图诸加于血族身上的谋杀,都无法真正令我们死亡。”他噙着笑,看着有些紧张的苏鱼,“只能令我们变得更强。”
只有爱,才能杀死我们。血族的爱,是毁灭加极少的新生。
所以苏鱼,我爱你,我愿意毁灭我自己。
苏鱼见到桌上的早餐,很是诧异。霍因为她拉开椅子,苏鱼坐下。她看着眼前寻常的人族早餐,觉得胃中空荡急需填食,才意识到自己是饿了。
“看着好像挺一般的,但这是出自人族皇宫中的大厨之手。”霍因说着,也坐下开始品尝。
他和她吃的完全一样。而且,最诡异的是,他今天的作息似乎也同她是一样的。
苏鱼满足地咽下一口,她拿起杯子,又喝下一口牛奶,开口问,“您白天不睡觉吗?”
霍因语气平淡地说,“以前,我和大多数血族一样。我们的作息与你们人族是相反的。我们白天睡觉,晚上做事。可是现在——”
他望了苏鱼一眼,拿起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你在我身边。我假如还同过去一样,晚上,我就看不见你,而白天,你也看不见我。”
“苏鱼,我想一直看见你。最好时间能够长一点。为此,我就改变了我的作息。”我竭力地去改变自己,去适应白天的光——血族所厌恶的,我都在为你而慢慢地去喜爱上,而黑夜却被我慢慢地摒弃。
苏鱼听到霍因这样的话,她觉得自己仿佛在一瞬间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似的,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然后脑中不断地回放着他刚刚的话,却怎样都无法理解。
“血族是适应能力很强的种族。这些不是太难。”霍因享用完早餐,就饶有兴味地看着发呆的苏鱼。他坐到苏鱼身旁的位置,支着下巴,含笑盯着苏鱼。
“你是不会吃还是不会咀嚼?”前者后者,他都愿意奉陪。
苏鱼随即反应过来,她拿起一片面包,正要往口中送,就看见霍因低下头,咬了一口面包。他倾身而上,制住苏鱼的双手,他衔着一小块面包,往苏鱼嘴边送。苏鱼正巧微张着嘴,这时候她已经不知道是该接受还是该拒绝了。
可是霍因将面包一点点地喂入她的嘴中,他的唇齿慢慢地引着她张开了嘴巴。苏鱼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她真的觉得不能再看下去了。否则她所有的情绪都会泄露出来。然后少女那为数不多的隐秘的感情全会被窥见。
她闭上了眼睛。于是苏鱼就没有看见霍因惑人到极致的眼眸正专注地看着她,将口中的面包一点点地喂给她,这样安静的宠溺与温柔,连窗外的阳光都开始屏住呼吸,静静地望着他们,不忍去打扰。
苏鱼想尽早结束这个吻,所以她开始小口地咀嚼起来他喂给她的面包。她虽然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但是速度很快。她闭着眼睛,却不知道到底还有多少面包没有吃完。苏鱼心急,就吃得有些快,她的舌头一卷,将面包带入齿边咀嚼然后咽下。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苏鱼又重复刚才的动作,可是这次,她愣住了。
苏鱼睁开了眼睛。没有面包了,有的只是霍因越来越深入她口中的唇齿,她刚刚一不小心舔到了他的唇瓣。
现在,他的眸子深沉而阴晦,如暴雨闪电即来的天空。是一大片沉沉的暗红,交杂着冷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