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烛散?!修改记忆?!

昏沉中的谢白想到这时,突然一个激灵,居然硬是从模糊的意识中脱离出来了几分。

他从半睁的狭长眼缝中看见殷无书突然俯下身来,一种熟悉而和煦的暖意将他包裹在其中,久违得让他恍若回到五六岁,身体冷得受不了爬进殷无书怀里坐着的时光。

殷无书几乎是以拥抱的姿势贴近他的耳朵,用低沉而缓和的声音轻轻道:“小白……”

谢白垂在床边的手指尖突然动了一下,眼皮轻颤。他挣扎着想从摇烛散迅速弥散的药效中割离开来,阻止殷无书说下去。

因为他知道,殷无书一旦开口说下去,摇烛散就要真正起到作用了。不论如何他都不愿意被改掉记忆,美好的或是难过的,但凡和殷无书相关的,他一点儿都不想丢……

谢白只觉得身体里有两股力量在拉锯,一方想把他往更深更暗的地方拽,一方想把他从泥沼一般的混沌中扯出来,他就在这种几乎将他灵肉割离成两半的对峙中,艰难地抬起食指。

明明只是一根手指的重量,却好像坠着千斤一样,费劲他全身的力气,才堪堪勾住殷无书的衣角。

殷无书的声音一顿,似乎诧异于居然有人能在摇烛散的药力下还能维持最后一丝意识。

谢白听见殷无书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真是一如既往地犟……”,紧接着自己那根勾住衣角的手指便被他握进了掌心里。

就在他连抓紧殷无书的手都做不到,无力至极时,身下躺着的床突然晃动了一下。

转而他又意识到,不是床在晃动,更准确地说,是整栋楼晃动了一下,或者说整个古阳街的地面都动了一下。

其他地方陡然发生一点轻微的地动都不算离奇,独独除了这条古阳街。殷无书的太玄道之所以一直镇在这条长街上千百年不曾移动过位置,就是因为这条街的位置很特殊,相当于整个直符灵动界的一处眼。

这里一旦出现水土上的异动,就意味着整个妖灵界有了异动……

谢白受摇烛散药力的影响,大脑有些凝滞,他茫然了片刻,才意识到这所谓的异动跟殷无书今天和他说的内容脱不了干系——那个冰下人和殷无书之间的较劲,致使妖灵界阴阳失衡的状况陡然加重了,又或者阴阳失衡又会导致冰下人和殷无书之间的较量更为激烈。

至于妖灵界阴阳失衡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谢白活了百来年没亲眼见过,但曾经在书上翻到过寥寥数句,说阴阳失衡则妖灵性情生异、喜怒不明阴晴不定,严重了说不定会有乱战。

古阳街一有动静,殷无书也是一愣,即将要出口的话又被拖延了一分。

一般越是珍贵稀奇的药就越娇贵,讲究也就越多。摇烛散就是典型,传说在服下丹药之后,三弹指间若是改完了记忆,服药人便会昏睡一日夜,三弹指间若是不动手,第一波药力就会慢慢开始消退,服药人的知觉也会慢慢恢复。

殷无书被接二连三耽搁下来,三弹指时间已过,谢白只觉得手脚又渐渐有了一点感觉,不再根根吊着千斤坠了。见他眼皮动了两下,似乎有力气睁眼了,殷无书眉心一皱,左手拇指点在谢白的额心,张口便要说话。

谁知谢白聚了周身力气,祭出两道黑雾,黑雾的一端眨眼间便触到了耳边穴位上,抢先了殷无书一步。

谢白还没有足够的力气张口说话,好在殷无书拇指按在他额心的时候,即便不用张口,也能听见他心里要说的话。

他凝住一抹意念,冷冷地冲殷无书道:“你敢开口,我就敢在你开口之前自毁一感。”如果听觉被毁,什么都听不见了,那也就不会因为殷无书的话而被修改记忆了。

换成别人可能对自己下不了这个手,但是谢白却不同,他说得出就做得到,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这点殷无书再清楚不过。

谢白身下的床又一阵轻晃,古阳街的不安稳变得更加明显了。

房间门外突然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节奏短促,听起来有些急。立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有些担忧道:“老大,有情况。刚才还老大的太阳呢,现在天一下子阴下来了,乌云滚滚的,玻璃房里那枚干泉眼也突然开始冒黄水了!”

谢白的知觉转眼间便恢复了大半,触在耳朵穴位上的黑雾也端得更平稳了。殷无书没法顶着他自毁一感的威胁冒然动手,也没时间在屋里继续和他僵持,只得摇了摇头,冲谢白说了句:“先睡会儿吧。”

说完便一阵雾似的化散在虚空中,倏然消失了。

谢白下意识想拽住他的衣角,却因为知觉没恢复完全的原因迟了一步,捞了个空。

殷无书走了,将他捆锁在床上的金线却依旧牢不可破。摇烛散第一波药效似乎要散了,但是他却依旧能感觉到那股不太正常的微醺在顺着血脉静静流淌。

终于有力气抬起眼皮的谢白茫然地看着殷无书消失的地方,太多的东西同时在脑中翻涌,杂乱得他几乎找不出一个头。

然而乱只是一瞬间,很快,他就将最紧急的问题理了出来——

古阳街震动,说明妖灵界有异动,阴阳失衡的影响不容小觑。殷无书显然很清楚这一点,并且显然没有打算忽略这一点。不论是之前他话里的蛛丝马迹,还是下在谢白身上的摇烛散,都隐隐昭示着他是打算好了要离开的,离开太玄道去找那个冰下人。

不论那个冰下人现在是在巅峰还是在低谷,都不是好对付的人。殷无书之前所说听起来轻松,实际上也不知道跳过了多少关键的细节……

想着想着,妖市上他微妙而反常的表现便再次涌进谢白脑中。

为什么有种时间所剩无多的感觉,为什么殷无书要特地支开他单独去会冰下人,为什么要哄骗他吃下摇烛散,为什么要把他捆锁在这张床上限制他的行动……

一系列的问题在他脑中翻滚不息,每一个殷无书都解释过,但是谢白不会傻到全都相信。

这种事情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将死之人做出来的,这是谢白一直以来不敢细想又忽略不掉的直觉。

可是殷无书怎么可能会死?!

谢白一方面觉得这个猜想荒谬极了,一方面却又没法把它彻底摁熄……

窗外果然黑云翻滚,之前明亮和煦的阳光早已经不知去了哪里,隐隐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雷电夹在黑云之中,若隐若现,晃得谢白眼前明明暗暗。

突然,一道雪亮的电光从云中划过,突兀而炸耳的惊雷骤然响起的瞬间,谢白突然想起了之前殷无书的话,他说阴阳和世间万物一样,是相依而生的。有黒便有白,无善便无恶,缺一不可。

那么……只要他殷无书还活着,那个属阴冰下人就不可能死透重来。如果那个冰下人真的彻底格盘,就意味着他殷无书也一样!

是了!这才是殷无书的打算!

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谢白只觉得周身血液仿佛都逆流了一遍,从皮肤一直冷到了心脏里。他抬起刚恢复知觉的手,狠狠挣动了起来,然而锁在他手脚上的金线却没有丝毫要松开的趋势。

不过片刻的工夫,他近乎把能试的方式全都试了一遍,却毫无作用。

一定有办法的……

不可能毫无办法……

谢白双眼里几乎浮起了一层浅浅的红丝,死死地盯着殷无书消失的那一点,在脑中翻来覆去地重复着这样的话。

突然,他双眸一动,似乎想到了办法。

就见他祭出一团黑雾在床边的地板上触了触,而后透过地板在一楼找到了立冬,他微哑着嗓子,低声道:“立冬,麻烦给我找五枚散魂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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