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侯府上下一片白幡飘摇,往来吊唁的人都很惋惜。
谢侯府二房的夫人就这么没了,年纪轻轻的。
“早听说二爷和二夫人感情好,两人的孩子才多大。二夫人就这么一撒手走了,留下个孩子可如何是好……”
“就是啊,二爷年纪不大,许侯府的门第在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新夫人进门了,这位小少爷会不会遭受继母的苛待。”
往来的女眷偶尔低声交流几句,她们自以为没人听见,实际上在外面停着的一众马车之中,有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主子。”紫云轻声唤了一声,张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闭嘴了。
她的眼圈通红,六姑娘竟然就这么去了。谁都没有想到,半年前明明还在京郊的一处凉亭里见过面,没想到一离别就成了永别。
萧世臻的怀里抱了□□张画稿,一一展开都是他将谢明珠抱在怀里的样子,只除了最后一张是他站着,谢明珠坐在椅子上。背景也不再是他们亲手种下的石榴树,而是她的院子。
那是谢明珠八岁的时候,一起搬到了谢侯府的第一张画稿,也是最后一张了。
后来好像他就和圆圆疏远了,是从何时起的呢?似乎就是他身边有了第一个妾侍,那个妾侍不是非常聪明的,没有听从他的警告,去了谢明珠的面前,虽说是在讨好她,但是谢明珠就开始疏远他了。
即使后来他得知之后,把那个妾侍远远地送走了,小姑娘的心却依然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就好像一夜之间,她就长大了一般。
当时他还问过她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好了,谢明珠明明才□□岁的年纪,却笑得牵强无奈。
“因为臻臻有了妻妾之后,就不能再凑这么近了,别人会说闲话。而且我也长大了,免得以后臻臻的妻妾要怪罪我的。”
自那之后,他就真的没有再跟她那么好了。甚至偶尔碰上了,他没在意的时候,总会控制不住地照顾她,不过谢明珠却都躲过去了。
萧世臻不用细想,脑海里都能浮现出好几次,他夹了菜准备放进她的碗里,谢明珠却像是心有灵犀一般,立刻抬头看他,眼神中充满了拒绝和制止。
“紫云,我不能进去,你替我去上柱香吧。”他沉默了良久,鼻子微酸,才低声吩咐了一句。
紫云有些踌躇,她也不知道该以何种身份进去。
萧世臻至今虽有妾侍,却一直没有妻子。紫云只是一个丫鬟,即使进了侯府的大门,也没资格去烧一炷香。
“罢了。”他长叹了一口气,重复道:“罢了。”
遗憾之中又带着不甘。
从什么时候起,他只能当个旁观者了,她的生老病死都与他无关,这种感觉太过糟糕。
萧世臻再次翻起了怀中的画稿,这几张画稿被珍藏的很好,但是因为他时常拿出来翻看的缘故,已经显得陈旧了,他的动作却依然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了。
这或许是他留下的最后回忆了。
*
夜半时分,许侯府已经变得静悄悄了,或许是二夫人去了,四处都透着阴森森的感觉。
萧世臻一身黑色夜行衣,犹如鬼魅一般在府内走动,无人发现。
灵堂处还是灯火通明,有人在守夜,他趁着换班之际,用迷烟熏晕了两个丫鬟。
谢明珠冰冷的身体就躺在棺木之中,她穿着一身最爱的锦衣,满头珠翠,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
她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唇角微翘,似乎做了一个美梦。
萧世臻忍不住伸出手来,整个人却抑制不住地颤抖,他的掌心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弹了一下,就像谢明珠幼时所做的那样。
这个动作都已经做过千万遍了,现如今再次重复,却让他觉得整个手指都在痛。
触碰到的不再是温热而鲜活的身体,掌心下的触感冰冷而僵硬,了无生气,并且永远地离开他了,不会再对着他笑,对着他哭,什么都不会了。
她明明还这么年轻,二十几岁的年纪,眼角连一道皱纹都没有。上苍却要在她最美好的时候,夺去她的生命。
“圆圆,你为何去得这么早?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气我发作了谢侯府,只留下你们大房,虽说其他人与你相处并不好,但是毕竟血脉相连……”
他的双腿发软,索性就靠坐在棺木旁。
“我明明已经尽最大的努力坐上了那个位置,想要带着你一起看大好河山。你怎么就这么没了?我那么苛待谢侯府,就是想让你去找我,去求我,我们一起说说话也好……”
当年的宁息公子,已经成了九五之尊,他能够爬上那个位置,许多人都没有想到。
之前被世人所诟病的身份问题,一朝扶摇直上,当然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谢侯府的大房有恩于萧世臻,当然是恩赐众多,而三房则是落得个凄惨下场。不少人皆认为当今圣上有些睚眦必报,毕竟谢侯府三房当初对今上虽然有龃龉,但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他却差点将人家一整房都满门抄斩了,连众臣的规劝都管不得用了。
谁又能想到,今上原是存了这种心思。
可惜斯人已逝,再如何都已经换不回了。
他一直靠左了一个多时辰,平日总是威严十足,话语甚少的今上,竟然对着一副棺木絮絮叨叨了许久。
被迷晕的丫头药效快要过去了,他不敢再久留,心中还藏了些许的挂念,跟谢明珠道别之后,他就快步往谢明珠的房间走去。
之前许凌然都是睡在这里的,但是谢明珠新丧,许侯夫人疼儿子,如何都不让他回来睡了。
毕竟谢明珠就是死在那张床上,许侯夫人好说歹说才把儿子拉走,倒是方便了萧世臻来查看。
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看一看谢明珠婚后的新房是如何的,他都没有看过。
推开门进入,他也不敢掌灯,幸好今儿外面月色皎洁,窗户打开之后,就将里面的构造照的透亮。
这里的构造跟谢明珠的闺房很像,他一进来就感到一股子熟悉感,甚至闭着眼睛都不会摔倒。毕竟谢明珠幼时房间的摆设,他都参与其中提了意见,一直没有换。
萧世臻一时又觉得心头堵得慌,忽而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几步走到床底,伸手敲了敲床头底下的几块砖,果然听到“嘟嘟”的闷响声。
他记得谢明珠以前就喜欢在这里藏些东西,说是独属于她的小秘密,这个地方还是萧世臻悄悄告诉她的。
之前萧世臻闲来无事,曾经偷看过,结果小丫头当时年纪小,竟然藏得都是吃的,什么酥糖等等。甚至还有糖都化了,害得当时他激动过头,抹了一手甜腻。
想起这些,他的眉眼都变得柔软了。这回他伸手进去,竟然摸出了几本册子和不少宣纸。
萧世臻愕然,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些东西捧出来。终究还是忍不住点了火折子,双手颤抖着打开书册。
刚翻开,谢明珠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就映入眼帘,一看笔迹还显得稚嫩,想必是她儿时写得。
景佑二十五年元月元日,臻臻给了我一个大红包,里面有许多银锞子。小鸭子小鸡小猪小老鼠小山羊……娘说这是十二生肖,其实我知道,我属的是可爱的小兔子,臻臻是有点丑的蛇。被臻臻夸奖说话清楚的圆圆留。
他心头堵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一般,眼眶通红,浑身颤抖着翻开了后面几本。
景佑三十三年六月六日,我出嫁了,新郎官不是臻臻。娘说要高兴,不能流泪,但是我却哭得停不下来。我知道我是许凌然的妻子。再也不会提起臻臻的圆圆留。
……
好几本册子,满满的记载了谢明珠从会写字到最后的生活,一字一句,仔仔细细。
萧世臻很难想象,他的圆圆明明不是个特别有耐心的孩子,但是此刻她却写得这样多,只要有关于他的事情,哪怕再小的事儿,她也把这些事情记下。
然而这些事情就停在了景佑三十三年六月六日,她没有再写。因为生命中没了他,她也不愿意写了。
他将几张纸找出来,其中有不少都有灼烧的痕迹,像是有人要把这些给烧掉,但是最后却没舍得。
那几张纸是诗稿,有他们俩之前写着玩闹的打油诗,也有她自己写的。
萧世臻一张张翻过去,视线逐渐模糊,每一张都是回忆。等翻到最后一张的时候,他的手忽然顿住了。
少时不知情,只觉与君亲。
身披嫁时衣,方悔不是君。
有水珠落下,将眼前的字迹模糊。
他的心头翻涌,像是无数只手在紧握着他的心脏,一阵阵窒息,痛得像是炸开了。
“噗——”他喉头一甜,鲜红的血迹将整张纸都覆盖了,也让那几句诗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