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院子里的灯已经熄了,唯有门口一盏莹莹的灯笼亮着,如栖息在叶上的萤火虫,下一刻就要飞走。
应香提着灯笼迎上前,道:“四公子。”
楚昭抬头看了她一眼,“不是说让你不必等我。”
“奴婢睡不着,”应香轻声道,“打灯笼出来瞧瞧,恰好撞上了。”
楚昭没有说话,进了屋,“你出去吧。”
应香欠了欠身,退出了屋子,将门带上了。
楚昭坐在桌前,按着额心。方才在徐家里,徐敬甫的话又浮现在耳边。
“子兰啊,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日后你可不能欺负了娉婷,如果娉婷回家跟我告状,纵然是你的老师,我也饶不了你。”
徐娉婷一撇嘴,“子兰哥哥怎么会欺负我?不过子兰哥哥长得这么好看,朔京城里喜欢他的女子不在少数,我成了子兰哥哥的夫人后,要是有那不长眼的狐狸精往子兰哥哥身上扑,”她一扬眉,声音飞扬,“我非扒了她们的皮不可!”
“一个女孩子家,成日喊打喊杀,像什么样子。”徐敬甫嘴上如此说着,却并没有要阻拦徐娉婷的意思。
这对父女看似温情的画面充斥在脑中,令他忍不住弯下腰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连着干呕了几声。
今日要去徐家前,楚昭就让应香留在屋里。事实上,回到了朔京以后,他一直让应香呆在楚府,若无别的情况,不要出门。如今徐娉婷与他的亲事都快过了明路,应香会更危险。
他少年时拜了徐敬甫做老师,托徐敬甫的福,楚夫人不再敢如从前一般明目张胆的对他动手。徐敬甫待他也不错,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他给足了楚昭脸面。因着是徐敬甫的学生这一名号,教他在与人交往中得到了诸多便利。而徐娉婷作为徐敬甫的女儿,年纪与他相仿,一开始,楚昭也并没有如此厌恶她。
少年时候的徐娉婷,已经是徐家的掌上明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除了性格骄纵一点,对楚昭其实已经算很好。她总是尾巴一样的跟在楚昭身后,一口一个“子兰哥哥”。有时候她会告诉楚昭:“娉婷以后会嫁给子兰哥哥,子兰哥哥是娉婷一个人的。”
他只当是玩笑之言,直到楚昭十四岁那年。
楚临风是肖仲武那一辈出了名的美男子,就算不做这个石晋伯,就凭一副好皮囊,也能骗得不少姑娘芳心。楚昭的母亲叶润梅也生的娇颜花貌,楚昭是照着他们夫妇二人的长处长的,十四岁时,就姿容来说,能与肖家那两兄弟齐名。而他的性格更温柔体贴,又很会照顾人,就有不少的姑娘芳心暗投。
其中有一个姓钱的小姐,性情泼辣热情,一双凤眼生的格外妩媚,与朔京城里别的羞答答的姑娘不同,见面几次就直接了当的同楚昭表明心意。楚昭当然是拒绝,这姑娘却不死心,她没有纠缠,只是三天两头的往楚家送东西。偶尔在朔京城里遇到了,友人起哄,钱小姐也不反驳,就直勾勾的盯着她,每每让他无可奈何。
后来没多久,钱小姐就出事了。说是和朋友一同在外踏青的时候被贼人所害,死的很凄惨,一双眼睛都被挖了去,震惊了整个京城。钱小姐的父亲只是一个从七品的小官,报了官后一直没有找到凶手下落。楚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呆了很久,难以相信那个总是冲他俏皮眨眼的姑娘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去了。
再后来,此事过了半年之久,他去徐家找徐敬甫,路过小厅里时,听见徐娉婷正在跟身边的婢子说话。
“不过是个贱民,还妄想与本小姐相争!也不看看自己是几斤几两,我挖了她一双眼睛,看她日后还如何勾引子兰哥哥?日后再有不长眼的女人缠着子兰哥哥,我可不会如从前一般手下留情!”
少女的笑声娇软天真,却充斥着浸透骨髓的恶毒,就这么谈笑间,将另一个同她一般大的女孩子彻底摧毁。
楚昭的心从头凉到尾。
而如今,他就要与这女人绑在一起,白头偕老,恩爱不离,何其讽刺。
他慢慢的坐直身子,某个夜里,他还在凉州卫的时候,林清潭的孙子,白衣圣手林双鹤曾对他说过一句话。
“楚四公子,你要是为禾妹妹好,趁早离她远些。你们家有只母老虎,可我们禾妹妹,不想做第二个钱小姐。”
他眸中变幻莫测,笔筒边躺着一枚扁平的石头,石头是一匹马的形状,似乎能透过这石头,看见夜色下,女孩子随手擦了把额上的汗,拿刀认真的劈砍下去,将石头递给他。
是谁的声音爽朗飞扬,干净的如春日的溪水。
“昭,是光明的意思。子兰呢,是香草的意思,为你取这个名字的人,一定很爱你,希望你品行高洁,未来光明,才会为你取如此雅字。”
他已经在黑暗里呆了许多年了。
但当第一缕光芒出现的时候,明知道不属于自己,也会想要贪婪地握在掌心。
……
禾晏在第二日早上,特意起晚了一些。
用过了早食,与白果打了招呼,禾晏才不紧不慢的出了门。距离她上一次去许家,已经过了几日。想来那位叫福旺的小厮,这几日怕是对她望穿秋水。
陛下的赏银,剩下的全都被她揣在袖中。与人打交道,钱是少不了的。虽然如今已经是个小官,可银钱实在算不上充裕。再多打点几次,她也没有旁余了。禾晏琢磨着要不去找林双鹤借一点,然后去乐通庄翻几番?可是上回在乐通庄赢了银子,还把庄家得罪了,这回再去,只怕会被拒之门外。
思考着钱从哪里来这个严肃的问题,禾晏已经到了先前与福旺见面的茶馆。她先是笑着给了茶馆门口的那位伙计一点碎银,随口问:“这几日,可有人来找我?”
小厮眼疾手快的将碎银收了回去,笑道:“有有有!上回跟公子一道来的那位小哥,这几日一日来三回,您坐着,估摸着过不了多久,他就又该来了。”
禾晏笑道:“那就劳烦小哥上壶茶了。”
说罢,径自走到上次见面的雅室里坐了下来。
晾了福旺这么久,禾晏早已猜到福旺多半会按捺不住,但也没想到他会如此沉不住气,不过这对她来说倒是讲好事,许之恒收买人心的手段也太差了。又或者,他只顾着收买上头的人,却望了下面的人也要笼络。
果然,禾晏才坐了一刻钟不到,就有人走到雅室外敲门,禾晏道:“请进。”门被推开,福旺关上门,大步走了进来。
“公子!”见到禾晏,这人很激动,“小的还以为您不在朔京了,这几日真是急死人。”
禾晏对他伸手:“坐。”
待福旺坐下来,她才不紧不慢的开口,“这些日子有要事在身,今日才得了空闲来这里。”她给福旺倒了一杯茶,语气十分温和,“小哥这么着急找我,可是有了消息?”
“消息……自然是有的。”福旺露出一个为难的神情。
禾晏心领神会,将一锭银子放在他面前。
“公子大善人,谢谢公子。”福旺眉开眼笑,一把将银子揣进怀里,才开口道:“公子要打听的事,小的一直在府里留意着。只是先前贺姨娘出事的时候,贺姨娘院子的那一批下人全都不在了,出府的出府,发卖的发卖,到最后,一个人都没能留下来。小的也是从其他院子里的下人手里一点点的拼凑出点消息。”他压低声音,有些紧张的四下看了一眼,“其实那些下人,都是死了!”
此话一出,他刻意想去看禾晏的表情,可惜对面坐着的人脸笼在帷帽下,实在看不清楚。不过瞧他还能泰然自若的饮茶,看上去……并不如何吃惊。
“公子可知,如果一个院子里的下人都被处死,是个什么情况?”
禾晏微微一笑,“杀人灭口?”
本还想卖个关子,没想到一眼就被人识破,福旺一时有些气馁,倒没了同方才一般吊胃口的心思,老老实实的答,“的确如此。小的打听到,贺姨娘是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所以所谓的请家法,其实就是要她死。她院子里的那些下人都是知道真相,所以都没有活路。”
福旺从旁人嘴里打听到这些事的时候,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脊背发寒。就算院子里的下人们卖身契在主子手中,可数十条人命,就算拿到朔京城说,也是大事。且许家书香门第,竟也能面不改色的灭掉数十人的口,未免令人胆寒。也教人好奇,贺姨娘究竟是犯了什么大罪?
通奸?那也不至于将一个院子里的所有下人全部打死。院子里还有侍卫,总不可能贺姨娘与人私通时,那些侍卫还在外看着?能够让一个院子里的人都知情,且必须死人才能守住秘密的大罪,究竟是什么?
“只有这些了吗?”禾晏问。
福旺道:“只有这些了。”
禾晏笑了笑:“小哥,你说的这些事,看似是秘密,可实际上,对我的事并无帮助。如果你只能找到这些,我们的这笔交易没有必要再做下去。”她站起身来,“这些日子一直麻烦你,辛苦了。”
说罢,便毫无留恋的作势要走,福旺心中一紧,脱口而出:“公子留步!”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做生意做生意,有时候做的不只是生意,端看谁更沉得住气罢了。他生怕就此失去这个摇钱树,出声挽留,却也暴露了自己。
禾晏侧头看向他:“难道小哥,还有什么没说完的消息?”
知晓自己已经被对面的人一眼看穿,福旺硬着头皮道:“公子且坐下再说。”
禾晏微笑着重新坐了下来。
“其实,小的打听到,当时那一批被处死的下人中,有一个人可能还没死。”
禾晏笑道:“说下去。”
“那个人是贺姨娘的奶妈秦嬷嬷,贺姨娘出事前,她的奶妈说回家看望孙子,过了时间都没有回府。贺姨娘派人去看,那奶妈的家人却说她没有回去,之后府上也曾找过她,但一直没有消息。”福旺道:“小的认为,秦嬷嬷可能还活着。”
禾晏看着他不说话。
福旺有些不安,“公子?”
“你既然说,现在没人能找到秦嬷嬷,”禾晏并不着急,慢悠悠的道:“那小哥也未必能找到。一个没了踪迹的人,纵然是活在世上,没了消息,又有什么价值呢?”
福旺暗暗心惊,对面这人莫非有读心术不成。他的确是摸清了秦嬷嬷的一点踪迹,这还是他花大价钱透来的,不过如今这笔交易,是他想攀着对方做,而对面这人随时可以走人。若不能拿出十足的诚意,这人只怕日后都不会与他见面了。
思及此,福旺心一横,“小的打听到,这个秦嬷嬷老早就守了寡,在给贺姨娘当奶妈时,曾有一个相好的。这事旁人都不知道,只有府里一个烧水的丫头知道。那相好的如今住在城外,小的想试一试,或许秦嬷嬷还在。”
这还差不多,禾晏心中稍定,语气里多了些称赞之意,“我的眼光果然没错,小哥真了不起,旁人都查不到的消息,偏被你查到了。”她道,“那么我就在此静候佳音,倘若小哥查到了秦嬷嬷的下落,务必先不要打草惊蛇,暗中告知于我就是。”她道:“此事之后,在下能帮小哥脱了奴籍,介时,你只要拿着大把的银子,离开朔京,日后自然高枕无忧。”
这话说的福旺心动不已。
“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陪小哥多呆了,”禾晏起身,“小哥就留在这里,喝完茶吃完点心再回去吧。”
“公子等等!”
身后传来福旺的声音,禾晏甫一转身,便觉有人已经到了眼前,试图去掀开她的帷帽。然而下一刻,那只手便被禾晏轻松钳住。
福旺:“痛痛痛……”
禾晏松开手,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只道:“小哥想看我的脸,也不急于一时,待事情尘埃落定,我自会摘下帷帽。”
屋门被关上了,雅室里空空荡荡,仿佛刚刚的密探只是一场梦,唯有桌上的两只茶盅提示着方才的确有人来过。
福旺一屁股坐在桌前,喝了口茶压下心中惶恐,这个对许家了如指掌的神秘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
离开了茶室,禾晏的心情轻松了不少,帷帽下,笑意渐渐漾开。
没想到福旺这头竟然如此顺利,当初院子里目睹真相之人真有活了下来。那秦嬷嬷既然能预先猜到许之恒会杀人灭口,必然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逃命,或许会有些底牌在身上。许之恒千算万算,大抵没有算到秦嬷嬷会跑。毕竟儿孙都在京城中,倘若她跑了,许家不会放过她的家人。
但许之恒也漏算了一点,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没有人会不恐惧。求生的渴望大于一切,世上会有牺牲自我而保全家人的人,也有大难临头各自逃命的自私鬼。而且秦嬷嬷这一跑,家里人反而更安全了。如果许之恒动了她儿孙的性命,保不齐秦嬷嬷会为了报复将真相告知世人。这样不知所踪,许之恒反而会投鼠忌器。
她得快于许之恒与禾如非先找到秦嬷嬷才行。
今日事情办得顺利,禾晏心中高兴,回府也回的早了些。刚还没走到院子,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妹妹,那位姓禾的哥哥去哪里了,你真不知道?”
白果站起来才到他腰,仰着脸答道:“二少爷不让奴婢们问禾公子的事。”
林双鹤一收扇子,“你们家二少爷倒是考虑的蛮周到。”
禾晏远远的叫了他一声“林兄”,林双鹤回过头来,看见是她,立刻眼睛一亮,快步过来,“我刚来这里,还说你怎么不在,你回来的正好,禾兄,我可是特意来寻你的。”
自打回了朔京,禾晏还没见着他过。林双鹤比起先前在凉州卫时,穿的可是招摇多了。大抵先前在军营里还收着,如今回到朔京,连衣裳上仙鹤的眼睛都用了细小的宝石点缀,香球玉带,一个不少,全身上下就写着两个字:有钱。
“林兄,可是宅子的事有着落了?”禾晏还心心念念着自己托这人办的事。不曾想此话一出,林双鹤就噎了一下,显然是将这件事早就抛之脑后。
他讪笑了几声,“宅子么……近来不太好找,我想为禾兄寻个可心的,自然不能马虎。嗯,我来是有其他事情,我们进屋说吧。”
禾晏无言以对。
领着林双鹤进了屋,待关上门,林双鹤在屋里转了一圈,感叹道:“不错啊,这屋不就在怀瑾的隔壁么?我瞧着比凉州卫好,禾妹妹,你在这里住的可还好?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尽管告诉怀瑾,别委屈了自己。”
他这话说的,倒像是这里不是肖家,是林家似的。禾晏给他倒了杯热水,“林兄,你来找我,总不会是为了来瞧瞧我住的如何吧?”
“哦,”林双鹤一拍脑袋,“差点将正事忘了。”他从袖中掏出一封帖子,递给禾晏,“宫宴的帖子,给你。怀瑾出城去了,只怕当日赶不回来,走之前让人跟我说,记得照顾你。等三日后,我会来肖府门口接你,介时你跟着我一道进宫。你初次进宫,如果没有人领着,恐怕不太方便。”
禾晏一愣,“都督出城去了?”
“是啊,今日出城的,他走得急,让他的人给我带了个信儿。原本宫宴他是打算带着你一道去的,不过这回赶不回来,就让我代劳了。”
禾晏想起先前肖珏的确对他说过近几日要出城,但也没想到会这样匆匆,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一声。
不过……他真的信守承诺,说带自己去宫宴,就真的带上了。
“想什么呢,禾妹妹,”林双鹤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我今日来,还带了几件衣裳。你去宫里,得穿的光鲜一些。你不知道宫里的那些人看碟下菜,你日后说不定要常在宫中走动,第一次去,给得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这些都是我叫下人去买的,件件都是好料子,华丽的很,你挑一件穿着,也不算折辱了怀瑾的脸面。”
禾晏:“……多谢。”
“还有,禾妹妹,我估摸着怀瑾这次带你进宫,陛下说不定会对你多有赏赐,毕竟先前你跟着也立了不少功。要是给你进官什么的,你可别太过惊讶,那什么,我就先说一下,也不一定。”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宫宴需要注意的地方,小厮来催他赶去下一个应酬,才起身告辞。等林双鹤走后,禾晏在镜子前坐了下来。
方才他叫人带来的衣裳就放在桌上,崭新平整,绣花精致,禾晏看着镜中的自己,前生她没有到进宫的时候,就已经恢复了女儿身,是以,进宫的是禾如非,见到陛下的是禾如非,得封“飞鸿”的也是禾如非。
如今,她终于要以禾晏的身份重新进宫去了。想来这一次宫宴上,许之恒与禾如非都会在,或许她甚至会看到禾元亮与禾元盛。那些与她前世缠绕不休的人,如今终于又重新出现在他面前,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镜中的女孩子,已经换了一张脸,五官和过去没有半分相似。唯有那双眼睛里,燃着熊熊火焰,像是要将一切恶行焚烧殆尽,明亮一如既往。
禾晏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的翘了翘嘴角,笑了。
三日后,就是让禾如非与许之恒,以及那些禾家人,重新认识“禾晏”这个名字的时候。再遇死去的故人,不知道心中有鬼的人,重新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会不会怕的心虚不已,夜不能寐。
或许,肖珏不在反而是好事。
她可以更无所顾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