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错觉,抬轿的宫人走路的步伐似乎慢了些,像是有意要跟随拂煦的话,让刘颐看清楚眼前这椒房宫。刘颐倒也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遭,摇头道:“什么变化?我看不出来。”
椒房宫作为中宫皇后所居,自然富丽堂皇、十分显出端庄妍秀之象,令人望之而生尊敬之意。在南乡时,刘颐从未见过如此巍峨壮观的建筑,进京以来自然就将这些建筑的形貌牢牢刻在了心底。几次路过、甚至进入过一次,可这建筑又能有什么变化?除非……那变化的不是建筑,而是人罢。
刘颐心里渐渐明白过来,难道拂煦真是有什么话要说?可是他说这些话儿,目的又是什么呢?
拂煦微微笑道:“是了,这宫殿自然无所变化,椒房宫乃中宫所在,无论何时也都是这般模样,有的只是主人的不同罢了。”
刘颐微微挑眉:“公公有什么话,直白对我讲了就是。刘元娘是个粗人,公公说得太细致了,未免会有些听不太懂。”
“公主若是听不懂话,世上便没有明白人了。奴婢观公主年纪虽轻、也未读过什么诗书,却是难得一样有天赋、又聪敏,是以斗胆冒昧,以残陋之躯而为公主效命。”拂煦语出惊人,却一带而过,并未停顿让刘颐表态,便继续说道,“奴婢却是要问公主一句,公主入宫以来,可发觉了自家阿父、阿母的变化?”
刘颐不禁皱眉,不怎么想搭理他,却又在目光触及他狰狞脸上的微笑时,脱口道:“自然发觉了。”
阿父做了皇帝,自然与以往不同了。□□曾有一句,“屁|股决定眼光”,话儿虽糙,理却不糙。地位变化了,人自然也要变化,从没听说过有地位迁就人的,哪里不都是人在适应地位?
莫说是阿父阿母,就是懵懂的阿弟,如今也在变化之中。昏迷之前的阿弟犹有几分稚|嫩,如今只是几日未见,身上的气质便变了许多,有了几分做上|位者的感觉。虽则比不上游魂阿弟那收放自如的气势与浑然天成的高傲自矜,却也有了皇子的风范。而她更是在青杳的指导下逐步改变着自己,一步步努力改变着口音、举止,只怕自己衬不了这公主之位……
她为人虽然嚣张泼辣,却从来清楚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她擅长的是钻空子,哪怕惹人非议,道理上依然站得住脚——不然也不会等到徐二郎动手才开始反击,而不是当即就冲进去将刘许氏姐弟打出家门、宣扬出徐二郎的无耻行径。是以入宫以来,她拼命学习着宫规礼仪,甚至开始想要识字,好让自己始终能做一个堂堂正正、做什么都站得住脚的人。
拂煦道:“公主昏迷多日,有件事许是不太晓得——梅八子如今正受宠爱,可是椒房宫里那位娘娘,却也在今天下午与陛下重归于好,听说还闹了许久……”
这话让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听着,却是有些逾矩了。饶是刘颐大胆,苍白脸上也不由得浮现红晕,冷冷道:“公公真是糊涂了,这是在说什么呢?”
拂煦仍然微笑:“奴婢虽然糊涂,可是这糊涂之言,公主也还是要听一听的。奴婢听说公主与娘娘不睦,自然是娘娘越是落魄、公主心里越是顺遂的。此前娘娘做了许多糊涂事,又与陛下争执,宫中人向来心里有秤,娘娘的分量秤得清楚,服侍上就未免有些怠慢了……想必这些,公主也都是见到了的。”
刘颐不快道:“这又有什么?”她的确与刘徐氏不睦,甚至憎恨着刘徐氏,恨不得她早点从阿父身边消失,少点惹祸才好。刘徐氏虽被底下人怠慢,可如今生活比之在南乡时却好了不知多少倍,莫说是顿顿吃肉,便是山珍海味也是有的,衣服首饰虽无人打理,却也样样都上了皇后规格……这样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对她的生活不满意的,还该是刘颐才对!
拂煦摇了摇头:“从前虽有些怠慢,今后却未必继续如此了。宫人们如此这般,不过是因为娘娘未曾得宠,若是娘娘得了宠,甚至封了位子、有了身孕,底下人可还敢这样敷衍对待?”
用不着等到那个时候,现在便已经开始变化了……刘颐目光重又放在了椒房宫上,蓦然间发现了变化——此前的椒房宫是庄严华丽、却也死气沉沉的,如今的椒房宫却显得多了几分人气,四处里灯火通明,宫门口还有人来人往,端地是热闹了许多……
轿辇渐渐过了椒房宫,那明亮的灯火看不太清了。刘颐收回目光,问道:“公公对我说这些,却是什么意思?”
拂煦反问道:“奴婢的意思,公主难道不解?”
解,自然是解的。拂煦将话说得这般清楚,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淡淡道:“我知道公公意思,是说宫殿不变,人却是会变的。而人愈是处在高位,便愈是令人敬重……手中握着的权力越大,实际过得也就越好。如梅八子那等人,再多人奉承也是有限;而如我阿母这等的人,眼看有封后希望,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自然是奉承得越多越好……”
她话音未落,拂煦却道:“不对。”
刘颐看他,拂煦道:“奴婢对公主说这些,可不是教公主去奉承娘娘的。公主可曾想过,自己去手握那无上权柄,令全天下人都来奉承自己?”
刘颐悚然一惊,失声道:“你在说什么!?”
“公主不必惊慌,奴婢在宫中经营多年,自信还是有那么几分威信的。此刻与公主的言谈,定不会有半个字泄露出去。”拂煦镇定道。刘颐目光落在抬轿宫人身上,发现她们的确都充耳不闻,姿态步调没有丝毫的变化……可是正因如此,她才格外地警惕起来,手指抓|住扶柄,慢慢问道:“我不明白公公的意思。以后这种事情,公公也还是少说罢。”
拂煦的话实在太过惊人,这已不是在奉承她、妄想捧出一个孟川长公主来的事情了,而是在教唆她走上朝堂、为自己的尊位而谋益。本朝并非没有过女子当政的先河,太宗时候因着太子年纪幼小、太宗本人又身体病弱,足足有七八年的时间,都是由皇后当政的……虽有后宫不谈国事的规矩,可是真要内眷贤明,皇帝们也都是十分通达的。然而拂煦的意思却又和那些例子有所不同,他口口声声说要让自己去握那无上权柄、让全天下人都来奉承自己……上天得见,除了天子,还有谁敢做这样的事情!
拂煦摇头笑道:“看来奴婢是吓到公主了。只是公主心中也当有着成算,陛下如何,公主再清楚不过,而距皇子长成,还有着一段时候。这段时间,陛下总不能一直倚重着青杳夫人与奴婢,总还是自家人要可信些。公主不趁此大好时机为自己谋算,又要等到何时呢?”
眼看着靠近了玉藻宫,他声音又压低了些,对刘颐道:“公主还要好好想想……奴婢再僭越一句,瞧着公主不像是思嫁的模样,这若是嫁了人如何,不嫁人,又是如何呢?”
轿辇进了玉藻宫,拂煦闭口不再言语。刘颐却神思不属起来,只觉得拂煦那些话都在脑海里乱晃……
将刘颐送到地方以后,拂煦便告辞了。青杳迎了刘颐进去,连忙备了香汤沐浴,生怕她再受一点寒冻,亲手服侍着她。这般的尽心尽力,以往让刘颐羞怯感激,如今她却多了几分想法,坐在浴桶之中,便忍不住地问道:“青杳,我有句话要问你。”
青杳会意,便命宫人们尽数退下,只自己一人执着布巾,缓缓按摩着刘颐的头发:“殿下有什么话要说?”
“青杳,你对我这般好,我知是有着目的的。”刘颐轻声说道,只觉脑内一片糊涂,“此前我不欲多问,如今却不敢这般了……我想要问问你,你对我这般尽心,如此妥帖地服侍着我,又要从阿父身边调到我的身边,可是有什么缘由的?”
明眼人都会知道,皇帝才是万人之上,公主不过是皇帝的姊妹女儿,身家荣辱全系在父兄子侄身上,纵然有议政资格、又十分尊贵,可是比起皇帝来,又能尊贵到哪儿去?然而无论青杳,还是拂煦,似乎都将她看得比阿父更重……她刘颐何德何能,竟能得到这些人的青眼?
青杳的手顿了顿,亦轻声答道:“青杳自然是有私心的,而这私心,非公主不能成全。”
她拿起旁边香露,倒在了双手上,轻轻拍了拍,在刘颐的发上抹匀:“公主可知道,这宫人是如何甄选的?……有好人家的儿女,一年选上一次,全国遴选过来,都是七岁以下的稚龄女|童,再经培训筛选,去除一些不合格的,剩余分派各处宫殿。能进这咸阳宫的,一年只有寥寥数百人;而这数百人中,每年又要死掉数百人。”
她面上带着苦涩微笑,轻轻道:“一年选上数千人,留下来的只有数百,活下来的却只有几十,如奴婢一般有了造化、得了品级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而这寥寥数人,也多在数年中为新人所败。这样熬上十年,能够成为女官的,十年中也就一两人;而再过上十年,这一两人又在何方?”
刘颐默然。她从不知宫廷之中竟也如此残酷,心中不由升起了些许怜悯。又听青杳继续道:“这咸阳宫看似富丽堂皇,华贵端庄,可奴婢说句逾矩的话,这些宫殿桥梁,却又是多少宫人的累累白骨堆积起来的呢?”
这么一说,刘颐便不禁有些不寒而栗,臂上也起了点点颤栗。青杳拂起热水,为她缓缓擦拭,说道:“咸阳宫有大小宫殿二百余,宫人多达六千余,年四十者数百,年三十者千余,年二十者占了半数……而如奴婢般年仅二十便做了御前女官的,有数十人;年至三十仍为女官的,寥寥数人;年四十岁者,无……
“年年都有新人进来,年年都有老人含泪而去。为何梅枝费尽心思想要服侍陛下?不过是恐惧香消玉殒罢了……人人都想活得长久些,可是这宫中何时缺过人?又何时将人命当命看了?在御前服侍,固然更加风光,权力也更大些,可是我没有做妃嫔的愿望,又贪心想要长命……殿下且看拂煦公公,为何在宫中能有如此威望?他能被宫人们呼为‘爷爷’,是因着命长;可是能够命长,却是用一张脸去换了火灾中安然无恙的皇后才得来的……这等‘好机会’,自然是难得,奴婢也下不了那等狠心,拿父母赐予的身体发肤去冒险。如此看来,除了投奔公主,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声音更轻:“然则这投奔的对象,却也是要有考量的……我投奔公主,固然有一方面是为活命,却也存了些雄心大志,想借公主为我实现。”
静谧的浴房里,只听见水声微响,还有青杳的轻轻声音:“青杳能挣到今天这般位置,除了心里有些想头,自认为也是有些手段能耐的。然则这世上总是男儿主外,女子地位说着好听,实际又有几人能走出朱门玉|户?能从这深宫中脱颖而出者,哪个又是易与之辈?青杳自认为不输于人,何又甘心这般沉寂,将己身才华埋没闺中?”
她一字一句,似乎都说到了刘颐心上,振聋发聩一般,一声一声如擂鼓般敲着:“青杳不服,□□都说女子能顶半边天,道家亦有一阴一阳相互平衡,为何女子就不能如男儿一般,做出一番功绩来……青杳不服,□□说道人无贫贱贵富之分,有的只是各司其职、才华各备,开了举孝廉、九品中正之法,为何不将这等方式恩泽女子?又为何贫女与贵女总有相差?……青杳出身,不过贫民佃户,只凭借自己辛苦努力,识字读书、养成了一身气质。说句大胆的话,公主与我孰优孰劣?可是公主只因是公主,便可以放手施为,我却因为贫贱出身,哪怕努力再甚,也只得托庇公主身边!”
她笑容凄苦起来,声音更加轻微:“青杳不服,想要改弦更张,然而以青杳一己之力,又如何能做到这点?青杳的私心,便是借助公主、说动公主,让公主一起为此努力……这样,总还能看到些许希望罢。”
她拧干布巾,洗净双手,扶着刘颐从浴桶里出来:“——而我如今敢问殿下,青杳心中不服,殿下又是服,还是不服?”
刘颐默然,半晌才哑声道:“你且让我想想。”
她如今伤寒之中,又断断续续地发了几日烧,头脑总是混沌,又接连听闻这样的大消息,早不知该如何思考了。青杳的话不比拂煦匪夷所思,传出去却也是惊世骇俗的事情,可是偏偏这一字一句都敲在刘颐的心坎上,让她从心底就觉得深有道理……是啊,女子为何就不能如男儿一般,做出一番功绩来呢?民间有守灶女,皇家亦有不嫁的公主,如瑶川夫人一般的夫人、女侯们,更是可以参与政事,可是她们毕竟只是少数……
若是换种想法,在南乡时候,养着一家人的,难道不是刘颐而是刘盼吗?若是刘盼没有做这个皇帝,而刘颐继续做了自己的守灶女,这种情况若无意外,便会继续那么十年、二十年……将刘颐刘盼性别倒置,刘颐又何尝不是养家糊口的儿子,刘盼又何尝不是被儿子辛勤奉养的母亲呢?
这般的例子,在民间绝不少见。然而孝子奉养母亲,便会被举孝廉、被官员推荐;贫女养活一家人,却只能担个悍女名头,终生不嫁……女娲娘娘造了男女,男女却又有什么分别?凭什么男子便可以任意占尽便宜,女子便要默默承担、委屈自己?
青杳不服,而她……亦是不服!
……可是拂煦,又是个什么意思呢?若说青杳是为了施展胸中抱负才投靠了她,一心一意地为她打算,拂煦却是个阉人,受了腐刑,不算男人、却也不算女人,他所为的,却又是什么呢?
总不会同青杳一样……也不会是真心为了她。
刘颐心中升腾起危机来,暗暗记下,预备在下次见面时悄悄提醒了阿父,免得阿父栽进什么陷阱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