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袅袅,广场上喷泉和音乐不停歇,霓虹灯的光彩被水花折射开,像是点点七彩的宝石落地,远处风情建筑有着尖尖的顶,似乎要破开夜色的迷瘴。
顾辛夷坐在长椅上,手被秦湛牵着,他们两的十指穿插交扣,如同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
她把秦湛的手托举起来,放在眼前端详,秦湛也不在意,就随着她看。
他的手一直是好看的,修长白皙,有竹节一般的气质,指节处略有薄茧,更添了几分文人的雅致。
很难想象,这样的一双手打过黑.拳,在他青春义气的十八岁到二十一岁里,他靠着这样一双手击倒对手,或者是被对手击倒后,扶着栏杆站起来。
血.腥残暴。
那是顾辛夷从未曾接触过的世界,从秦湛的只言片语里显露出来一些痕迹。
她抬起头看秦湛的脸。
秦湛回给她深长的目光,之后温和清浅地笑了笑。
还是很干净的模样,从眉梢到唇角,从山根到下颌,他今天穿着白衬衫,像是青春时代少女们都会暗恋的干净少年,不笑的时候很冷冽,笑起来又很和煦。
是十五的天空里澄澈通明的月亮。
“会很害怕我吗?”秦湛平静地问。
顾辛夷想了想,还是诚恳地点了点头,但之后她伸出另一只手,食指和拇指比出一个小小的距离道:“只有一点点,这么一点点。”她仰着头,乖巧温顺地补充说:“但是我还是很喜欢你。”
秦湛低下头抵住她的前额,鼻子碰撞了一下,笑出声来,喉结上下滚动:“被你甜到了,花姑娘。”
他呼出来的热气喷在顾辛夷脸上,顾辛夷的鼻子被他撞得有些疼,她嗷呜一声,咬了秦湛的下巴一口。
秦湛松开握住她的手,将她的后腰扣住,吻上了她的唇。
这一吻,像是穿越了四年的光阴,记忆一点点穿插交织,形成漫天流光溢彩的星空。
顾辛夷不舍得闭上眼睛,依旧看着他。
他亲吻地认真又虔诚,睫毛在颤抖,手放在她的腰间。
这双手曾带她走出了万里莽莽雪原,走出了死亡的边界。
她忽而觉得命运是一件神奇到不可思议的东西,你所曾失去的,必将有人弥补,你所曾被应许的,必将有人担下宏愿。
她相信,秦湛就是命运给她安排的唯一。
远赴梅里,是一个冲动的意外。
顾辛夷是第一次冲动,也是第一次发生意外。
岑芮女士很年轻的时候就生下了她,至少对于一个奋斗期的画家来说,这样的年龄还很小。
但岑芮之后并没有在家庭的琐碎里被耗尽才气,老顾是完完全全支持她的事业的,不光是生活上的支持,更有金钱的护送。
没有后顾之忧后,岑芮很快就在画坛声名鹊起,成为有名的女画家。
顾辛夷的出生不是一件小事,那一年星城格外冷,下起了数十年不遇的大雪,家门口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正是大年三十,岑芮不小心摔了一跤,致使胎儿早产。
生产过程也格外艰难,严寒的气候里,老顾抽了整整三盒香烟。医院不让抽,他在外头站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烟圈才呼出来,就被凛冽的风吹散了。
这是老顾第一次抽烟,咳嗽了许久,抽完之后,又把烟头一个个捡起来,丢进了垃圾桶里。
雪霁天晴的时候,顾辛夷出生了,由于是早产儿,出生时候又有些难产,她的身体很不好。
小小的一团缩在襁褓里,大家看了都难受。
老顾自己取了许许多多个名字出来,但他觉得都不好听,配不上家里的小公主。
于是他请教了富有文化的岳丈,岑老爷子也想了很久,最后定下了辛夷这个名。
顾辛夷五行缺木,命中带水,辛夷又名木兰,是一味中草药,王维更有《辛夷坞》传世。岑老爷子告诉老顾:“辛夷是先有花再有叶,枝干不粗,但生命力顽强。”
老顾听得不是很懂,他懵懵懂懂读到高中就去当兵了,读书时候他全靠抄,当兵时候也不靠文字吃饭,但他觉得这个名字是真的很不错的。
他想,他的女儿将来一定是个漂漂亮亮的花姑娘,就像她妈妈。
顾辛夷满月那天,老顾在庭院里栽下了一棵细细幼幼的紫玉兰树,天寒地冻里开出了三两朵小花,而顾辛夷的身体也开始好转,白白胖胖的一个,眉梢长着一颗红痣,来往的宾客都夸赞她上辈子肯定是观音座下的小童子。
老顾和岑芮对她倾注了全部的爱和耐心,将她抚育成人。
在顾辛夷的认知里,妈妈是个会画画的大美人,爸爸是个二皮脸的糙汉子,家里从不会缺少乐趣。
岑芮画画,她希望女儿也会在这一方面有所发展,很惊喜的是,顾辛夷对色彩的敏感度远超常人,岑芮对老顾说:“我们家的女儿,生来就是应该画画的。”
这话得到了老顾的赞同。老顾相信,会画画的女生有不一样的气质,于是他希望女儿也有这样的气质。他很爱他生命中的这两个女人,希望她们会有最好的生活和最好的未来。
岑芮已经有了,他渴盼着顾辛夷也会有。
顾辛夷正式学画是在五岁,之前岑芮不拘束她,任由她涂鸦,家里还有一面墙留给她画,但在之后,她就开始了系统的学习。
岑芮幼年跟随父亲和国画派大师学习中国国画,之后转去学习色彩更为丰富的油画,后来留洋。她担任顾辛夷的启蒙老师绰绰有余。
顾辛夷也没有辜负家里的期待,比小时候的岑芮更加有才气,更加有天赋,年至十五,已经拿下了大大小下一柜子的奖。
十五岁那年,她在一次全国性大赛里进入决赛,有大师评价她:“灵气有余而情感不足。”但鉴于顾辛夷年龄小,阅历尚浅,大师依旧给了她很高的分数,由此,她得到了金奖。
但她并不开心,就因为评委的这一句话,她想出去走走。生活在老顾和岑芮的保护下,她体会不到人情冷暖。
她第一次没有和家里人商量,联系了一位远房堂哥,一同去往梅里。
登山队是在网上组好的,在丽江集合。
加上向导,一行一共十七人,来自天南地北,有斯文细致的卫航,有细心又热心的杭州夫妇,有京城的年轻人……
进入德钦,他们在山脚下的酒店逗留许久。
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做,卫航每天清晨和傍晚都去飞来寺拍卡瓦博格峰日照金山的美景,杭州夫妇对藏地事物好奇得紧,顾辛夷的堂哥,也就是登山队的队长,每天都和向导谈论登山的趣事。
顾辛夷也有自己的事情,那就是画画。
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话没有半点错。
至少让她获益匪浅。
她画了十五幅人物油画,每一个人物都鲜明且有感情,最满意的是向导的画像,壮丽的雪山成为他走来的背景,脸上的高原红和黝黑的肤色又反衬出雪山的圣洁。
她兴奋地给老顾打去电话,老顾气还没有消,在电话里碎碎念叨,让她早点回来,也让她注意安全。
登山前,她把画送给队友们,向导特别高兴,把它放在了背包里,笑容满面。
卫航登山时候不怎么高兴,他每天都去拍雪山,却没有一天看见过,明明每日的天气都是晴朗的,可峰顶上的云朵和雾气怎么也驱散不去。
顾辛夷想起了藏地的传说——神山有灵,只给有缘人看见,并赐予有缘人一年的幸运。她想,大概卫航不是那个有缘人吧。
雪崩到来之后,顾辛夷是第一个醒来的。
因为很疼,像是冰锥刺入了耳朵里,鼓膜被贯穿一般疼。
她爬起来,甚至来不及抖落身上的雪,摸着右边耳朵。
向导在一边咳嗽,每次咳嗽,都有血从他嘴里喷出来,落在雪地里,绽开一朵鲜艳的花。
向导咽下两口血,面上表情痛苦狰狞,但他还是招来顾辛夷,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注意事项。
所有人都未清醒,痕迹被大雪覆盖,顾辛夷是唯一的选择。
向导告诉她如何避开接下来的雪崩,和地震类似,大雪崩过去会有小雪崩,许多人没有在大雪崩中丧命,反而在余震中死亡,因此,要尽快找到庇护所。他还告诉她,要走山脊线,因为山脊陡峭,不容易积雪,最好能在山脊线上挖一个洞,躲藏进去,并在每一个人身上系上一根红布带。红色是最醒目的颜色,能够防止走失。
可她们身边并没有红色的布条。向导把一条哈达拿了出来,染上了自己的血,再让顾辛夷用牙齿咬开。雪白的哈达变得猩红。
生活在高海拔地区,向导脸上总是红彤彤一片,肤色也深,但此时连他的嘴唇都是乌青色的了。
交代完所有,向导再也说不出话来,胸口的冰刺狰狞可怕,顾辛夷没敢□□,因为她怕□□之后,血流不止会更快地要了向导的命。
在这样的情况下,顾辛夷选择了隐瞒,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耳朵出了问题。向导在濒死都在记挂队员的性命,这时候,她不可以软弱。
肩膀上的担子突然一下变得很重,像是卡瓦博格峰整个倾倒,压在她的肩上。
向导不再咳嗽,昏睡了过去,她抹了抹眼泪,突然就不害怕了。
雪崩来临的瞬间,向导让他们躲避,因此分散距离不远,她来回数,一共一十七个人,一个也没有少。
向导给的红布条被她分给了所有人,她的堂哥手臂轻微骨折,但还是艰难地承担起了队长的责任。
他们在向导说的庇护所处待了一夜,等待余震过去。
在这样的夜晚里,向导去世,顾辛夷和队员一起,在山脊上挖了一个洞,把向导的尸体掩埋,并立下了标记。
向导身上的冰刺已经被折断,连接着腹腔的一部分被体温融化。顾辛夷从他的背包里把那幅她送的画拿出来,用向导的血记下了时间和地点。他们不是专业的登山队,没有专业的器材,手机要么损毁要么没电,手表也停止工作,顾辛夷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那时候启明星刚好升至中空,风雪都掩盖不住它的光芒。
天亮后,雪山安静下来,顾辛夷照着向导描绘的路线带着大家走,并把注意事项转告。很不幸的是,她突然一下又看不清东西了。
是雪盲,顾辛夷知道,登山人常会产生的一种症状。
就在这时候,他们遇上了另外的登山者。
顾辛夷辨不清他们的模样,但这应该算是幸运的。
有了专业的队员,他们能更快下山。
和她一起做医疗救助的男生嗓音嘶哑,但手掌很温暖,他拉着她在雪地里走,做她的眼睛。
像是一种救赎。
危难之际,神山并不想让他们死亡,送来了救赎。
下山后,顾辛夷是在老顾的哭声中醒来的。
老顾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顾辛夷突然就相信了那句戏言——老顾是靠着两泡眼泪娶来的美人。
她很努力地对着老顾笑,但老顾哭得越来越厉害。之后护士进来把她推上了直升机。
临走前,她想去看一看那个牵着她的手下山,并在她将要昏睡之际和她说话的男生的模样,但她实在太累了,甚至于没有力气说出这句话。
她想,他一定是一个有着沙哑声音,但温暖地像是春天的男孩。
是神山给她的救赎。
直升机在山中开阔地带起飞,远离卡瓦博格峰而去。
刚好是雪霁天晴,雪崩后最明媚的一个清晨,她在机舱里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窗外,卡瓦博格峰上笼罩已久的云雾在这时候散去。
阳光破穿大气层,不同波长的光经过折射铺在雪山山顶,是难得一见的日照金山。
她又想起德钦当地的传说——神山有灵,只给有缘人看见,并赐予有缘人一年的幸运。
回到星城之后,老顾为她寻求治疗,她在四月底画下了最后的一幅画《救赎》,一张是耳,一张是口,一张是眼。用了全黑白的油墨,画她想象当中男生的模样。
岑芮看了之后在她床前哭泣,油画该有最明媚的色彩,但顾辛夷的全是寂寥。
她不再画画,转入正规学校学习,等到年底,右耳重新恢复听力。
大概是神山赐予她的幸运吧。
秦湛落在她唇上的吻停滞下来,他拍拍她的头,说她不认真。
顾辛夷揽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又凑上去。
“叫兽,你为什么会来科大?”
“因为你啊。”
天色暗沉,她的心一下敞亮开来。
穿越遥远的距离,横跨漫长的时间,神山又给了她一份,不一样的幸运。
是广袤的太平洋都比拟不了的巨大的幸运。
【表白日记】:
我觉得,我应该可以见家长了。
毕竟她那么那么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