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初七,赤狄和大齐两军在阆中城外会战,战况激烈,却并未分出胜负。大齐军在城外驻扎,赤狄军退守城中,两方僵持不下,战争陷入僵局。
兴庆县中连着下了几日纷纷扬扬的大雪,到了初九这日,雪终于停了。
阆中受阻的消息传来,大家都有些忧心忡忡。
尤以侯夫人为甚。
定远侯虽然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场战役,但那时侯夫人远在京城,通讯不便,对战况了解得反而不及时,是以虽然也担忧,却并未如同现在这般担惊受怕,生怕战场无情刀剑无眼伤了定远侯,这么一想,便有些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了,忧思过度,眼见着消瘦了不少。
溶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思考着怎么才能让她放宽心一些。
她想了想,唤了双儿进来。
“双儿,这兴庆县附近,可有什么灵验的寺庙?”
双儿歪着脑袋想了一想,道,“城郊西南的灵隐寺拜的人最多,虽然寺庙不大,但住持觉智大师是个得道的高僧,慕名而去的人很多,所以平日里都是香火鼎盛香客云集。”
“远不远?”
“不算远,半个时辰就到了。”双儿双手放在膝上,规规矩矩地坐在小杌子上。想了想,又道,“对了,灵隐寺的素斋也是极有名的。”
溶月失笑,挥手叫她先下去了。
“郡主想去寺庙上香?”玉竹问道,一边贴心地将紫铜喜鹊登梅手炉里快燃尽的炭火换了新的,递给了溶月。
溶月接过手炉笼在袖中,点头道,“是啊,娘最近茶饭不思的,我在想要不要劝她去寺庙里拜拜,有个念想说不定就能放宽心一些。”说话间,眉间一抹愁色攀上。
“恰好这几日放了晴,出去走走散散心倒也是极好的。”玉竹点头附和。
“回头我跟娘提一提吧。”溶月伸手揉了揉眉心,有些疲倦地靠在软榻的引枕上。
见她面有疲色,玉竹给她盖上薄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这一觉睡了大半个下午,醒来的时候窗外夕阳西下,红霞漫天。从溶月这个角度望去,正好能看到柔软的阳光倾洒在院子里的藤架上,落在地上的光影斑驳而明灭。
溶月心底柔和了不少。
正发怔间,目光瞟到藤架后靠墙角的地方落了颗白色的小石子。因四周都是泥土,这个小石子便显得有些打眼了。
溶月眯了眯墨瞳,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她掀开毯子,穿上榻边的宝相花纹云头锦鞋走到院子里。隔壁房子里传来云苓和玉竹轻柔的交谈声,溶月瞟了一眼,见她们正凑在一起研究着刺绣花样,没有惊动她们,径自走到了墙角旁将那颗小石子捡了起来。
小石子入手光滑,呈现出一种牛乳般的白色。溶月用手指摸了摸,果然在底部摸到了些许刻痕,寥寥两划,刻的是一弯新月。
溶月轻笑,心头泛上一缕无奈的甜蜜。
前几日才同萧煜偷偷见过一面,怎的这么快又按捺不住了?
她想了想,自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竹哨放入口中吹响。哨声清脆,却并不尖利,声音也不大,所以并未惊动屋内的云苓和玉竹。
溶月站在墙边耐心地等着。
夕阳渐渐落山,最后一缕余晖洒在她的身上,她的肌肤呈现出一种玉质的透明色。她站在满架的枯叶之下,脚尖无意识地踢了踢地上枯黄的藤叶,虽是寒冬,万物凋敝,但因她站在这里,却呈现出一种不一样的芳华潋滟来,莹然生光。
玉竹本是想把这些架下的枯叶都清理干净的,被溶月制止了。老树枯藤夕阳,看在溶月眼里,却别有一番意趣,因而闲暇的时候也喜欢来这藤架下的石凳上坐坐,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溶月等了一会,见墙头没有动静,猜想着萧煜这会怕是不在府中。脚尖动了动,枯叶发出一阵细微的碎裂声。
她转身欲走,却听得身后有人轻声唤她的名字。
溶月转身,果然瞧见萧煜的脸在墙头露了大半张出来。
他没有如前几次那般坐在墙头,而是只露出一张俊朗如星的面庞,眉目灼灼地看着她。
看来是搬了架梯子,站在梯子上同她说话了。
溶月失笑。
这种举动,怎么看怎么像个窥香窃玉的梁上君子。然而旁人做起来猥琐无比的动作,由萧煜做出却是姿容优雅不俗,一举一动恍若行云流水。
果然萧煜骨子里的清贵高华之气早已深入骨髓,无论怎样都是掩盖不住的。
“你找我?”溶月扬了扬手中的白色石子。
萧煜勾起唇角,笑意冲融,“我中午才扔的,没想到阿芜这么快便发现了。”
溶月轻笑,看着他转了转眼波,“你不乐意这样?”
夕阳的余晖下,她仰着小脸言笑晏晏,落在萧煜眼中,构成了一副绝美的风景图。
“自然是欢喜万分的。”萧煜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这样肉麻的话,让溶月忍不住抖了抖。
萧煜失笑,有意逗她,“如今虽然停雪回了温,阿芜还是要多穿点的,你看你冻得直打哆嗦了。”
溶月知道他在开玩笑,白他一眼,随手把玩着手中的小石子道,“那你若有事便快说,我得赶紧回屋,免得冻到自己了。”
萧煜笑意愈发深了,道,“我听说阆中久攻不下,怕你过于担忧,来看看你。”
被说中心事,溶月脸上的笑容淡了淡,叹口气道,“我倒还好,只是我娘这几日茶饭不思的,看得我心疼,正想着要不要和娘一起去灵隐寺拜拜。”
“倒是个主意。侯夫人出去走走,说不定能放宽心一些。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到时我也一道啊。”
溶月摇摇头,“还没提,打算待会晚饭时跟娘说说,她若是同意的话,大概就这几天吧,趁着天气不错。”
萧煜抬头瞟一眼玉竹和云苓待的屋子,那里传来窸窣的声响,似乎是她们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想要出来看看,萧煜收回目光,“定下了日子告诉我,我也去,灵隐寺在城郊,我亲自护送才放心。”
溶月刚想道不用麻烦,房门已被拉开,云苓走了出来,看到溶月孤身站在院角,怔了怔,奇道,“郡主,您怎么出来了?方才是您在说话吗?”
溶月飞快地瞟一眼墙头,见那里已空空如也,遂放了心,转回目光看向云苓道,“刚睡醒,出来走走。讲话声许是你听岔了。”
云苓摸着头嘟哝了两句,没有再说什么,只道,“快入夜了,外头凉意渐浓,郡主还是快回屋吧,夫人那边也该来人请您去用饭了。”
溶月应了,将白色小石子收入袖中进了屋内。
果然没过多久,侯夫人院子里的人就过来请她过去吃饭,溶月系上斗篷,拿了刚添了炭火的小手炉过去了。
到了侯夫人院里的时候,沈慕辰已经到了,厅中桌椅已摆好,就等着溶月过来便可以上菜了。
念夏吩咐下去,饭菜很快便摆上来了。
吃了一会,见侯夫人胃口还是不太好,溶月便提起了去灵隐寺的提议。
“娘,出去走走也好。”沈慕辰附和道。
“是啊,我们去给爹求个平安符吧。”
侯夫人瞧见一双儿女关切的面容,不忍让他们失望,点头应下。
“我明日派人先去打点一下,后天过去如何?趁着如今天气晴好。”沈慕辰便道。
侯夫人和溶月自然没有异议。
第二日时间定下,溶月便偷偷写了张小纸条绑在小石头上扔到了墙那边的院落里。
因这几日天气回温,又是战乱时期,去灵隐寺烧香拜佛的人多了不少,后日一早,清晨露水还未散去,侯府诸人便准备妥当出了门。
刚出府门口,便瞧见隔壁的俞府门口也停了辆马车,仆人往来穿梭,似乎也在准备着出门。
沈慕辰眉间蹙了蹙。
那边亦风却是转头瞧见了他,大步走了过来同他行了个礼道,“沈公子一家要出去?”
沈慕辰点头,客气却疏离道,“陪家母和阿芜去灵隐寺上香。”他眼中神色沉静而深邃,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却并不热络。
亦风一愣,爽朗笑道,“这么巧,我们公子也刚好要去灵隐寺!不如一道同行?”
沈慕辰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俞公子也要去灵隐寺?不知俞公子是去求什么?”
亦风靠近了些,降低了声音故作玄虚道,“不蛮沈公子说,我家公子啊,是去求姻缘的。”
沈慕辰一怔,抬眼一看,便看到亦风朝他挤眉弄眼似乎讲了个惊天的八卦一般,他迟疑道,“王……俞公子还需要求姻缘?想嫁给他的姑娘怕是可以从这里排到城门去了吧。只要他开下口,还怕皇上不会赐婚?”
亦风叹口气,“谁知道呢?主子的心思我们做属下的哪里猜得透。”
沈慕辰见他一副和自己说心里话的样子,一时倒有些摸不准他说的是真还是假了。
这时,溶月却掀了车帘看过来,“哥哥,怎么还不走?”
目光落在沈慕辰旁边的亦风身上,愣了一愣。
“郡主!”亦风咧开一口整齐的白牙朝着溶月行了个礼。阳光下,他的笑容明朗。
溶月点头,目光掠过他身后的马车。
“你们要出府?”她装作不知。明知道萧煜肯定是要跟着他们去灵隐寺的,只是沈慕辰面前,该演的还是要演一下。
可怜沈慕辰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宝贝妹妹如今大了,竟跟着“外人”合伙糊弄起他来了。
亦风点头,“我们也是去灵隐寺的。”
“这么巧?”溶月诧异挑眉。
见溶月神情惊讶似乎不似作伪,沈慕辰心中的戒备和提防之心减了些,看向溶月道,“阿芜,你先回车里坐好,我们马上便出发了。”
溶月依言退回了车中,心中默念,“哥哥,对不住了,等以后你发现了真相,可千万不要怪阿芜。”
那边萧煜也正好走了出来,瞧见亦风和沈慕辰在交谈,大踏步走了过来,寒暄了几句,两家人便一起上了路。
路面上积雪消融,化成雪水流入路旁沟渠,空气中有一种清冷的湿意。
沈慕辰没有骑马,跟溶月和侯夫人一道坐在马车中。听着车轱辘在地上摩擦发出的声响,沈慕辰垂了眉眼,似有心事。
他伸出手挑开车帘,望一眼紧跟在后面的萧煜的马车,面容掠过一丝波动,仿佛被春风拂过的池面,只是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他收回手,目光在溶月脸上一顿,很快别了开去。
溶月笼在袖中捧着手炉的手指紧了紧,垂着眼帘假装没看见沈慕辰目光中的波动。
她知道,哥哥有所怀疑。
一次可以说是凑巧,可萧煜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她们安排同样的行程,由不得沈慕辰不生疑了。
她和萧煜的事,相比于爹娘,她似乎更怕过沈慕辰这一关。
溶月心里清楚,在沈慕辰看来,萧煜是个君子,是个好王爷,却并非他的良人。
因此,只是他若不提到明面上来,溶月也就做起了缩头乌龟,能躲一时是一时。
她心中慨然,闭上眼靠在车壁上假寐起来。
阳光从她身后的车窗斜射进来,照得她浑身通透无暇,散着微光。
沈慕辰凝视着她片刻,最终没有开口。
世间的寺庙佛堂多建于山上藏风聚气之处,这里清净而安宁,远离尘世间的喧嚣,更适合修行。
灵隐寺自然也不例外,它所在的山,唤作姑射山,《山海经》中有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所以在凉州百姓的心里,姑射是座仙山,这里曾经出过升天的神女。
马车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姑射山山脚之下。
果然今日天气晴朗,上山的香客众多。
沈慕辰吩咐仆从去将马车寄存了,带着溶月侯夫人并一众丫鬟往山顶的灵隐寺而去。
萧煜一行也很快赶了上来,朝着溶月和侯夫人打过招呼,自觉地与沈慕辰走到了一起。
见他如此守礼,沈慕辰反而不好说什么了,刻意拉开了些距离,和萧煜一道落在了溶月和侯夫人后头,但是又能远远看到她们的身影,若有什么事也能及时赶到。
侯夫人瞟一眼落在后头的萧煜和沈慕辰,眼中浮现一抹慈爱的笑意,“王爷是冲着你来的?”
溶月没有出声,只红着脸垂了头。
侯夫人轻笑,只她害羞,也没多问,只道,“我看辰儿,似乎有些警惕他和你走得近?”
溶月低了头,呐呐道,“我也有这种感觉。哥哥许是觉得王爷身份太过复杂并不适合我吧。”
侯夫人敛了些笑意,徐徐道,“辰儿的担忧,不无道理。”
溶月抬头看着她。侯夫人的面庞如牡丹般娇艳,散发着柔和宁静的光泽,她的眼中,有些隐微的担忧。
四周传来风拂树叶沙沙声,前头香客的欢快交谈之声,这一刻,溶月看着侯夫人的面容,却有些神情恍惚。
娘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芜,你有没有想过,有人也许并不会乐见王爷和侯府结亲。”侯夫人缓缓道。
溶月何等冰雪聪明之人,一点就透,讶然地微张了嘴,看着侯夫人,“娘亲是说,皇……”
“嘘。”侯夫人制止了她后头的话,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侯府和王爷,都是他的心病。”侯夫人淡淡道,“所以阿芜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此事也许并不会一帆风顺。”
溶月神色黯了黯,“我明白。”
“不过……”侯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后头萧煜挺拔的身影,意有所指道,“如果是王爷的话,事情或许会有不一样的转机。”
娘这是……对萧煜充满了信心?
溶月还没想明白,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喊,“郡主!”
她抬眼看去,前头那群往山上去的香客,被丫鬟婆子簇拥在中心的,不正是一袭鹅黄裙衫的多日未见的李敏君?
看来今天真是个好日子,这么多人来上香。溶月轻笑,同侯夫人走了上去。
隔得近了,才发现李敏君身旁还有个装扮考究的妇人,墨发高盘成堕马髻,铺红叠翠,想来便是郡尉李时初的夫人,李敏君的母亲了。
“妇人李戴氏,见过沈夫人,见过明珠郡主。”她携着李敏君躬身行礼。
“李夫人不用多礼。”侯夫人抬手示意。
“沈夫人和郡主也是来临隐寺上香的?”李夫人笑问。
侯夫人点头,“听说临隐寺求签问卜颇为灵验,正好今日天气晴好,便出来走走。”
“沈夫人可替将军求一道护身符,这临隐寺的灵符颇为灵验。我和敏君也是来替老爷求符的。”李夫人是个热情的妇人,眉眼含笑地推荐。
郡尉统管一郡的军事,此次也跟着一并出征了,只是并不是先遣部队,较之定远侯来说要稍微安全一些。
侯夫人点头应下,谢过她的好意。
李敏君眼神亮晶晶,看着溶月快言快语道,“既然郡主和夫人也是来求签的,不如同我们一道吧,我们对临隐寺熟悉,也可以当个向导。”
李敏君和李夫人都如此热情,侯夫人也不大好拒绝,吩咐知秋去请了沈慕辰过来。
待知秋去了,笑着解释道,“犬子也跟着一道过来了,遇上了相熟的朋友便落在了后头。麻烦二位稍等片刻。”
很快沈慕辰便过来了,许是为了避嫌,萧煜并未跟来。
沈慕辰今日穿了件天水碧云翔符蝠纹劲装,月白色的长裤扎在墨色锦靴之中,正大步而来。
腰间系着犀角带,只缀着一枚白玉佩。身披一件白色大麾,风帽上的雪白狐毛迎风飞舞。
李敏君一愣,只觉心跳在这一瞬间似乎停止了,那个迈着修长双腿大步而来的男子,脸上是清冷的神情,目光似一汪深潭,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
这样一个和煦的冬日,她的心里,从此住进了一个人。永生永世,再也无法磨灭。
沈慕辰行到跟前,侯夫人替他介绍了两人,沈慕辰抱拳行礼,“李夫人,李小姐。”
李敏君慌慌张张应了,娇艳的脸上飞起一抹红霞,一时之间手都不知该往何处放。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今日的妆容不够华美,裙衫不够亮眼,在溶月的衬托下更是如明珠旁边的鱼目一般,没有光泽,没有生机。她不禁懊恼万分,为何今日会穿得这么随便就出了门。
沈慕辰相貌出众,李敏君并不是第一个见到他脸红的女子,是以并未放在心上。
溶月却略带奇色地瞟了眼李敏君殷红的脸颊,心中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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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不出意外有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