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是偭定人民军的地盘?”
沈志翔背着手,在理工大林荫小道上散着步,看着一张张木制长椅上读书的年轻学子,又是欣喜又是感慨。
这些年轻的学生还有光明未来在等着他们,而他,明明才四十六岁,刚刚在科研领域取得了一点成绩,却不得已黯然退出了科研第一线。现在又为了一点闲钱、一些抹不去的情面,居然跑到这遥远的山区来,帮人家搞什么研究,真真是斯文扫地。
其实在征询他意愿时,他是没有答应的。
可是从忙碌了一生的科研岗位退下来,再也摸不到熟悉的设备,不再做那仿佛永远也做不完的实验,彻底清闲下来以后,他忽然迷失了。
他一辈子都在搞科研,现在不让他做了,却感觉好像失去了人生方向。
他今年才四十六,注意保养的话,再活二三十年应该不成问题。可是接下来这几十年,他该怎么度过?
就这样无所事事,跟街坊老头下下棋,去公园遛遛弯、养养鸟吗?
那他前半生刻苦求学、努力钻研,又有什么意义?
明明已经看到了曙光,只要再给他几年时间,手头的研究工作肯定能取得突破的时候,却为了让儿子接班,被迫退休了。以前的工作也没人接手,就这样成了一堆堆的纸包,被送进了资料库锁起来,跟他再也没有关系了。
这是对他人生的一个否定,就好像之前的所有辛苦,就是为了给后辈占位置,然后一事无成地就这么离开了。
什么科研,什么梦想,忽然变成了破裂的泡影,把他的人生规划完全破坏。
讽刺,真讽刺!
他不后悔退休,因为不这么做,才从黑龙江回来的儿子就只能待在家里。一天到晚不是出去跟他的狐朋狗友瞎混,就是在家里发脾气,埋怨家里偏心,说什么如果当初想办法把他留在近郊农村插队,早就找到工作了。
为了不让儿子天天唠叨,他只有提前退休,让他可以接自己的班——虽然他初中都没毕业!
儿子清净了,女儿又不高兴了,她可也是待着业的。
结果为了一碗水端平,老伴也办理了内退手续,让女儿可以顶她的班。就这样,家中两个“老”的,为了子女,先后从工作岗位退了下来,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老头、老太太。
对比邻居有三四个小孩的家庭,他们家还算好,两个都解决了。
那些人家更惨,为了争夺父母的顶替名额,兄弟姊妹什么情分都没有了,隔三差五就听到他们打架撕骂,彼此间就跟生死仇人一样。
做父母的也是左右为难,顾了大的伤了小的的心,顾了小的大的又寻死觅活,总共就两个名额,手心手背都是肉,给谁都端不平,整天只好抹着眼泪难过,愁眉不展。
以前在农场为子女担心,回来了又要为他们的工作担心,成天没个清净日子过,他们这些做父母的究竟是做了什么孽哦!
所以当单位询问他是否愿意去国外工作,允诺解决一到两个指标的时候,他一口就拒绝了。
但是他回家跟老伴一说,对方却上了心,通过同学打听到了更加确切的情况:原来所谓的国外,就是西南那边。而且据她消息灵通的同学说,那边搞得很不错,出来的几个技术均超过了国内,达到了国外先进水平,在相关行业内引发了巨大反响。
而且听说在国内调停下,人民党跟政府军达成了协议,也不打仗了,埋头经济建设,很安全,一点也不危险。
不过沈志翔并不为所动,反正他家两个小子闺女都有工作了,就算不打仗也不想去。首都这边要什么没有,外地人削尖了脑袋还想拿个首都户口呢,他吃撑了才去邻国钻深山老林!
然而事情总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先是老伴打听到的消息,在单位传播开来,大家都对来自兄弟党的邀请感到好奇。但真正想去的基本没有,大家都跟沈志翔一个想法,抱着首都户口跑去山林吃苦,这不是傻的么?
然后某个单位子弟在听说后,说是他有个同学在那边。那个单位子弟兴之所至,给那边写了一封信,也没想着能收到回复,很快就忘了。
过了没多久,忽然一封印着“军分区邮政局”戳记的信,寄到了那名单位子弟手中。信封很厚,鼓鼓囊囊的装满了内容,拆开后发现里面居然是厚厚一叠照片!
寄照片的人,好似非常懂得他们这些科研工作者的心理。
除了林立的高楼大厦、漂亮的公园、草坪、电梯公寓、豪华的酒店、电影院、保龄球馆等等城市环境,生活设施,就是一间间实验室、设备的大幅特写。
半导体材料研究中心、光电子集成研究中心、计算机网络通讯研究中心、激光实验室、半导体器件及工艺实验室……等等各种看起来非常高大上的研究中心和实验楼。
透过各个实验室玻璃拍摄的照片中,更是满满当当放置了各式各样的实验设备。这些设备看起来都很新,而且从拍摄的局部细节来看,似乎比他们以前所用的设备还要好的样子!
耳闻百遍,不如亲眼一见。
看到照片上那座美丽的城市,几乎所有人都震惊于它的漂亮与繁荣。
抛开那些美景不说,单看建筑物、看各种设施、看街上行人的穿着打扮,简直跟传说中西方发达国家一般,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一个贫穷落后的山区小地方。说句伤自尊的话,说起城市建设,比首都都还要好!
这个时候,已经没人对去那个未曾听闻的地方抱有太多抵触情绪了,虽然没有确定会去,但中国人的心态,多条路、多个选择总是好的,有备无患么。
事情酝酿了差不多三个月,随着通信越发频繁,大家对军分区的情况了解也越多。各种照片、介绍手册,包括在香港办的公司照片、商品照片堆起来足以淹没成年人的小腿。
就在大家对去还是不去,举棋不定的时候,沈志翔的二姐忽然从老家求上门来。她听老伴说起军分区的情况,很是心动,就想托沈志翔把她的儿子带过去。为了保险起见,先带老大过去看看,如果都是真的,安全也有保障的话,就留在那边工作。
沈志翔家父母去世早,大姐也远嫁他乡,是二姐把他拉扯大。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省下钱来供他读书、上大学,对他来说,亦姐亦母。
这个时候,又恰逢儿子找了对象,两人已经开始谈婚论嫁。
家里就一套房,总计三十个平方不到。以前女儿和儿子都是住一屋,大了以后为避嫌拉了个帘子隔开。现在儿子要结婚了,不可能再跟女儿同住一屋。没奈何,他跟老伴腾出自己那屋,给儿子当新房,自己与老伴就在客厅搭块板子当床,晚上睡觉,白天收起来。
这种情况在子女多的家庭再寻常不过了。
他家好歹也就两个孩子,那些四五个的家庭才叫挤。为了住下那么多人,所有的聪明才智都发挥出来了,什么拉帘子、搭板子、修阁楼,想尽办法以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间,挤进更多的人。
有些两家人合住的单元房,更是挤得一塌糊涂,外人进都进不去,房间里每个角落都放满了各种杂物。
这既是单位的普遍现象,也是整个国家的普遍现象。
在这样的环境下,根本谈不上个人*。过个夫妻生活,都必须闭声静气,而家人也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以免难堪。
因而许多小夫妻、谈对象,最喜欢去公园,在夜色遮掩下,忍着蚊虫叮咬,一解饥渴。受不了的自然也不少,因而患上夫妻生活恐惧症、性冷淡的人,也不在少数。
几件事凑到一块,沈志翔去单位党委询问过几次,确认没有虚假之后,他就跟老伴商量,干脆带侄子过去看看。能干就在那边干几年,情况不好或是碰到打仗就跑回来,有国家保证他们来去自由,他相信自己不会被对方强行扣留。
就这么着,他报了名,并且以半导体科研人员的身份,很快通过批准,于十月底,带着侄子洪天,和其他千千万万退休的科研工作者、老技工们一起,怀着忐忑的心情到了这个地方。
当乘坐的大巴车进入新城,之前的一点担心顿时烟消云散。
这里果然跟照片上的一样,不,是更加漂亮!
照片上的景物是静态的,但身处其中,看着川流不息的自行车洪流、街上来往的汽车、波动的光线,景物一下变得生动起来,就像是活了过来,从不能动的死物,仿佛具有了灵魂。
一周的走访,甚至去实验室外透过玻璃看了一圈,所见所闻让他彻底放下心来。
新城是如此漂亮、物资是如此丰富、各种生活娱乐如此方便,除了底蕴稍显不足,并不亚于首都。
而且这里用的是人民币、说的是普通话,言谈中各种名词几与国内无异。
要不是清清楚楚知道自己过了界河,这里是在人民党地盘,他简直以为自己还在国内。
说错了,是想象中未来的样子!
在他看来,新城的建设、发展,就是国内未来的方向,只是不知道是几年,还是十几年后的样子……
所有的担忧都已放下,他也通过电话局跟家里通了电话,还让洪天跟二姐也说了话,让她们可以放心。
现在,就等着分配工作了,不知道还能不能从事半导体相关研究。如果可以,他将再无遗憾,也有信心在几年内,给予信任他的军分区以极大回报。
“机械系,加油!”
“电子系的进一个!”
“射门!射门!”
“唉!”
加油声,欢呼声,在远处骤然响起,声浪如潮水一般穿透树荫,传到耳边。沈志翔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回忆着大学时的青葱岁月,不觉露出一丝微笑。
几所大学好像正在举办联合运动会,那边正在举行的,应该是足球比赛吧。
他正在感慨逝去的青春,耳听得脚步声响,侄子洪天从拐角假山后面钻了出来,满头大汗奔过来:“舅舅,舅舅,找您半天了!我已经去劳服司登记了,人家表示会尽快安排进行技能培训,最短半年后推荐工作。对方推荐的岗位有机床操作、钳工、维护、电焊、电子装配、汽车驾驶维修、家用电器维修、营业员、销售、餐厅服务员……”
沈志翔伸手制止他继续滔滔不绝,微笑着指了指远处的阵阵声浪,温言道:“小天,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这不就是运动会的加油声么?”侄子搞不懂他的意图,摸着后脑勺呆呆地说道。
“不,这是大学的气息!”沈志翔呵呵一笑,理工科毕业生却说了句文艺的话,拉着他在一张木椅上坐下,耐心地说道,“小天,在舅舅给你参谋以前,想先问问你的理想?你想读书吗,想上大学吗?你是想当一辈子工人,还是希望更上一层楼,跟舅舅一样,成为一名技术人员?”
“可我高中都没读完……”洪天喏喏道。
“没关系,这边可以报名,读高中、大学都行。小天,你知道这个机会多难得么?我了解过了,只要你能拿到一个大学文凭,你的工资起薪点就比其他人高出一截,而且以后的就业、发展会更顺,工作环境、待遇也要好很多。小天,舅舅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如果可能的话,不要贪图眼前利益,把眼光放长远一点,能够多汲取一点文化,成为更有用的人才!”
他望向声浪响起的方向,脸露微笑,在这里,他发现了一片新的天空。而他,也有可能在这片天空下,老树发新芽,取得新的成就。
在这里,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