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殊早已等在湖上,身边就跟着那个齐徵。此人年过三十,相貌英武,身姿魁伟,明明是文人,却长得像个武士。

沐白揭开船舱上的帘子,禀报说桓廷到了,谢殊便立即拉着齐徵坐下,就势在他膝上一躺。

齐徵大惊失色:“丞相这是……”

“别废话,本相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谢殊指了指旁边的糕点:“拿一块喂我,一定要让桓公子瞧见,否则就将你逐出谢家。”

齐徵欲哭无泪,他对丞相好男风一事早有耳闻,但真没想到自己会卷进她的是非里来。

他也不笨,看出丞相这是在做戏,可别看他长得人高马大,实际上极其惧内。今日的事要是传入妻子耳中,回去非被揍趴下不可。

桓廷已经踩地船甲板咚咚作响,谢殊又催促:“再不动作就杀你全家!”

齐徵无奈了,终于认命地拿了块豆糕往她嘴里塞:“丞、丞相慢用。”

“嗯……”谢殊陶醉地嚼下,故意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胡须:“还是你知道心疼人。”

齐徵对着她动人的脸只想哭。

沐白比他还想哭,公子你叫我去找人的时候可没说是为了这个啊!

他颤抖着声音禀报:“公、公子,武陵王和桓公子到了。”

谢殊转头看去,门口站着僵化了的桓廷,身后是卫屹之,神情间也有些诧异。

谢殊这才坐好,请二人入座:“其他人还没到,不如我们先小酌几杯吧。”说完扯扯齐徵的衣袖,“还不替本相斟酒?”

这动作分外亲昵却没有女儿家的娇态,齐徵端着酒壶的手已经抖地跟抽筋似的。

桓廷经历过数次巨大的冲击之后反而镇定了,只是仍旧管不住自己的嘴,问谢殊道:“这便是传闻中的那位……嗯?”

谢殊自然明白他要说什么,略带羞涩地笑了一下:“不怕表弟笑话,表哥我这个喜好只怕是改不掉了。”

桓廷身子一瘫,偷瞄一眼身边的卫屹之,却又看不出他有什么反应。

卫屹之小酌了一口酒,抬眼朝谢殊看去,见她和那男子形容亲昵,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是不确定那日的血渍来源,但若真是因为这种羞于启齿的事……

他握紧酒盏。

不过之前都没听说过有这人物,忽然冒出来,终究还是值得怀疑。

舱外起了风,早春二月,还带着微微的凉寒。

卫屹之朝窗外望了一眼,转头对谢殊道:“早几日听太史令说起,今晚可能会有难得一见的天狗食月,不如大家今日就留宿船中一观奇景如何?”

恰好此时袁沛凌和杨锯带着一大群世家公子到了,闻言立即叫好。

“春日宿波上,还是武陵王有情趣。”

桓廷问谢殊:“丞相觉得如何?”

谢殊尴尬地扯扯嘴角:“也好。”

卫屹之看了一眼齐徵:“都是世家子弟,外人还是退下吧,说话也方便些。”

齐徵如蒙大赦,简直要对他叩拜谢恩,连忙向谢殊告辞。

谢殊看一眼卫屹之,故意露出不悦之色,又依依不舍地扯了扯齐徵的衣袖,才放他离去。

谢家的船虽然大,但船舱是用作宴饮不是睡觉的,那么开阔的空间,连个隔断也没有。

对其他人来说,晚上就寝一处是风流情趣,对谢殊而言……真想死给他们看!

众人宴饮取乐,谈笑不断,也很有趣。

齐徵走后,卫屹之似乎有了点兴致,居然听了桓廷的撺掇开始说自己从军的经历,惹得大家心驰神往。

说到后来,有人问起当初吐谷浑前国主的事,卫屹之起先蹙着眉不愿细说,被再三怂恿才开了口。

“前吐谷浑国主慕容独奚,身高九尺,形容伟岸。初见他时我还以为是一员大将,不想却是国君。他作战勇猛,身先士卒,却因好色落下诟病。传闻他男女不忌,还曾强占过大臣的妻儿。国中对他怨声载道,现任国主是其幺弟,趁机起兵反叛,竟势如破竹,顺利登位。”

众人听得唏嘘不已,只有一部分精明的在擦汗。

你们别这么嚣张啊,好男风的丞相还在呢,这么影射人是想干嘛!

酒罢已经圆月当空,大家都趴到窗口认真等待,却始终没有等到,渐渐就有了乏意。

谢殊命沐白在舱中铺上席子软垫,大部分人都或卧或坐闲聊去了。有的喝多了,不多时就睡着,鼾声四起。

卫屹之趁机起身坐到了谢殊身边。

谢殊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谢相这是在生气我赶走了那人?”

“怎么会,武陵王做什么自有道理。”

卫屹之笑了笑,在她身旁躺下。

谢殊大惊:“你要睡这里?”

“是啊,在座各位都因谢相好男风不敢接近,但你我兄弟,我岂能嫌弃谢相呢?”

谢殊转念一想,很干脆地躺了下去,与他并排而卧,刚好可以透过窗户望见月亮。

没多久,桓廷惊呼了一声,原来月亮已被挡了一些,果真有天狗食月。

大部分快睡着的公子哥都被这声吵醒了,又急忙扑去了窗边观望。

卫屹之收回视线,转头看着谢殊的侧脸,直到月色终于完全被掩盖,四周陷入黑暗。

谢殊借着黑暗闭目养神,忽而感觉身子一紧,有人自侧面环住了她,唇贴在她耳边低低呢喃:“如意……”

她蓦然大惊,卫屹之却没有放开她,一手摩挲着她的下巴,轻叹道:“你若真是断袖,只怕我也要成为慕容独奚了。”

“!!!”谢殊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卫屹之的唇擦过她的耳垂,声音愈发低沉:“这般紧张做什么,可不要被别人发现了。再怎么说,我也比你带来的那人好多了吧?为兄想通了,只要如意不嫌弃,我们又何必在意外人眼光?”

谢殊心中大恸,完了,看来这次他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其他人都很兴奋,在黑暗里叽叽喳喳地交谈着,有的趁黑互相骚扰,一个惊叫一个大笑,欢闹不断。

总之没人注意到谢殊和卫屹之。

谢殊很快就镇定下来,会变通的可不止卫屹之一人。

她侧过身面对他,低低叹息了一声:“事到如今,看来我是瞒不下去了。”

卫屹之的语调有了些变化:“嗯?”

“其实我并不好男风,之前都是在演戏,之所以装出这模样,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那如意要遮掩的是什么?”

“唉,实在难以启齿,只能说仲卿深情厚谊,我无福消受了。”

黑暗里衣料簌簌轻响,她似要起身离开,卫屹之却还扣着她不放。他故意将手掌移到她胸口,感觉手下触感坚实平坦,不禁蹙眉。

怎么会这样?

天狗食月也不过两盏茶的时间,眼前渐渐有了光亮。卫屹之松开谢殊坐起身,眼见着她的脸一点一点清楚起来,心中情绪纷杂。

谢殊眼神哀愁地看了他一眼,似无奈似遗憾,而后翻过身去背对着他,再没说过话。

其他人兴奋的劲头还没过去,正凑在一起热烈议论着。桓廷想问谢殊观月感想,转头却见她侧身卧着似已睡着,便改口唤卫屹之过去。

卫屹之起身朝他走去,心思半点不在月亮上。

谢殊故意蹬了脚边的香炉,咣当作响。舱外的沐白挑着灯笼来收拾,接到她眼神示意,点头退了出去。

片刻功夫,他又匆匆返回,急切唤道:“公子,冉公子带人来了,说是府中出了事。”

谢殊立即起身出去,其他人见状都很好奇,纷纷跟出去看热闹。

大船朝岸边靠拢,谢冉登上船,对谢殊行礼道:“丞相,大事不好,先前请来的大夫都逃走了……”像是忽然发现后面站着那么多世家子弟,他吃了一惊,连忙闭上嘴。

谢殊低斥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去追!若是被他们坏了本相名声如何是好?”

谢冉应下,迅速带人离去。

卫屹之朝站在船头的苻玄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跟了上去。

谢殊转身向众人致歉,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本相府中出了些事,要赶回去处理,各位少陪,还请继续玩乐,不必拘束。”说完命沐白好生伺候,上岸登车回府了。

桓廷对这幕看不分明,纳闷道:“我是不是听错了?难道丞相病了?”

有个世家公子接话道:“听着是这意思,相府里自有良医,丞相还要另请大夫,不会病得很重吧?”

另一人憋笑道:“我猜是医那伤处的,噗!”

杨锯看看灯火下沐白扭曲的脸,提醒道:“大家还是回舱去吧。”

卫屹之却没有动,临水远眺,手紧握着栏杆。

谢冉带人返回相府时,谢殊已经在书房坐了好一会儿了。

“事情已经办好,丞相放心。”

“嗯。”

谢冉对她的私事一向不过问,此刻却有些忍不住:“丞相一早命我等在附近,却只为引出这大夫的事来,不知是要做给谁看?”

“还能有谁?自然是武陵王。”

“退疾不解,还请丞相明示。”

谢殊笑道:“原因不必细问,你只需记着,今后再听到任何有关我的传言,都要习惯接受。”

谢冉见她神色轻松,料想不是什么大事,放下心来,也无所谓探不探究原因了。

天快破晓时,卫屹之回了大司马府,苻玄早已等在房门口。

“郡王,属下一路跟随谢家人马,他们的确是在追捕大夫,好几人都被捉回去了,只有一人成功逃脱,一路跑至青溪,属下便趁机将他逮了回来。”

卫屹之点点头:“本王去见见他。”

大夫是个矮胖的中年人,被关在卫屹之平常练武的院子里,周围刀枪剑戟一应俱全,他瞧着挺怕事的样子,却还能很镇定地倚在树旁四下观望。

卫屹之叫苻玄守在门外,自己走了进去,大夫一见他姿容就知道这是大司马府的主人,当即下跪行礼。

“你不用害怕,老老实实回答本王几个问题便可离开。”

“是是是,大司马请问。”

“本王问你,你为何会出现在相府?”

“回大司马的话,小人是被谢家人请去为丞相治伤的。”

“哦?是什么样的伤?”

“呃,说、说来不雅,丞相臀部生了疮口,久医不愈,伤口还总是裂开,颇为严重。”

卫屹之暗忖:难道那血渍就是因为这疮口?

“丞相好好的怎会生什么疮口?”

“大司马有所不知,丞相身有顽疾,一直用药,都是烈性药材。他早年身子未长好,敏感的很,身上便总因此起疮。”

卫屹之冷笑一声,显然不信:“丞相身有顽疾?你倒说说是何顽疾。”

大夫以头点地:“丞相确有顽疾在身,可那实在难以启齿,小人若说了,性命就难保了。不敢欺瞒大司马,就是因为府中大夫全都无法医治这疾病又担心被灭口,这才约好冒死逃命的。”

卫屹之解了长鞭,蓦地甩出,正抽在他身旁的树干上。

大夫吓得哆嗦了一下,悄悄转头看了一眼,树干上划了深深的一道大口子。想到这鞭子只差分毫便是抽在自己身上,他两股战战,冷汗直下。直到这时他才记起眼前这人面貌斯文却是个杀人无数的战将。

“大、大司马饶命,小人虽不能说,但身上有方子,大司马尽可拿去查!”他说完连忙从衣襟内掏出几张方子来。

卫屹之将苻玄叫了进来:“去将府中大夫请来,看看这方子是医什么的。”

卫家大夫很快到了跟前,仔细查看之后禀报说:“有两张是医外伤的,主治疮口止血。还有一张是医男子肾阳不足的,从用药来看,只怕患者已到了无法人道的地步了。”

卫屹之一怔:“什么?”

已快到早朝时间,谢殊先前稍稍补了会儿觉,此时刚起身,束好胸后,又对着铜镜紧紧扣上一层厚如甲胄的护胸。

这东西也是谢铭光以前找人做的,因为防护得当又软硬适中接近皮肤,她才不厌其烦地穿着,上次差点被陆澄暗箭所伤后,更不敢拿下来了。

束好之后连呼吸都有些不畅,她对着镜子咬了咬牙:“要是这么容易就被你发现,我成天受的苦岂不白费了?”

今日早朝无事,最大的事就是一直告假的丞相回来了。不过皇帝因为太后病情有所好转,心情不错,少有的没给她脸色看,连之前谢龄做的混账事也没提。

退朝时,有几个官员来问候谢殊,装得相当单纯,丝毫不知那不雅传闻的样子。

卫屹之为与她错开,故意落后一步,先去看望了太后才出宫回去。

走到半道,他忽然想起上次怀疑谢殊的场景,对苻玄道:“去长干里吧。”

春日微暖,鹅黄迎春花俏生生开在角落,三两新枝探出院墙,巷弄深深,酒香不退。

卫屹之已在车中换下朝服,下车进入店中,却见堂中空无一人。

店家迎上来道:“公子又来了,上次与您同来的那位公子也在,还在后院那座。”

卫屹之走去后院,果然看见一身便服的谢殊坐在那里。

“就知道仲卿会来。”

卫屹之走过去坐下:“你在等我?”

“嗯。”谢殊把玩着茶盏,垂着眼不看他,“昨夜听了你与我说的话,我想了许多,最终还是决定将事实告诉你。”她抬起头来,眼中又露出昨夜看他时的哀愁:“我身有缺陷,恐怕此生无法有后了。”

卫屹之故作震惊:“怎么会这样?”

谢殊苦笑:“不怕你笑话,我这身子如今简直可以说是非男非女,祖父在世时就一直为我寻医问药,可惜毫无效果。为了脸面,我只能故意装作好男风来迷惑视线,不想却让你误会了,这是我的罪过。”

卫屹之敛眉不语。

谢殊悄悄观察他神情,试图揣测他心思,却始终看不出什么端倪,有些憋闷。

谢铭光曾对她说过,乔装一事太过冒险,无论准备多充足,行事多谨慎,是女子的事实无法更改,难免会有露出破绽的时候。

他将谢殊隐藏了八年,直到临终才将她推到台前,就是为了刻意将这段时间弄成个空白,以后若遇到危机,谢殊就能随机应变,任意涂抹。

偏偏卫屹之要走表面作对私下结交的路,交往愈深,破绽愈多,他又难对付,每次都叫她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卫屹之端了茶靠在唇边,没有任何表示,其实比她还憋闷。

一切都太精准了,他怀疑什么,立即就有相应的答案供出来打消他的疑虑,可要反驳也没证据。何况昨夜的话已经出口,再无收回的道理,他又不能承认自己是在试探她,真是实打实被将了一军。

也许是他把谢殊逼得太急了。

他心思转了转,搁下茶盏走到谢殊跟前,执了她的双手:“如意多虑了,其实我也不好男风,我只是喜欢你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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