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父亲的墓地并不在本市。他是临市水乡人士,几十年前,因为跟随外出经商的父母,才来到这里。
他去世得突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然而所有人都能懂这份落叶归根的心思,米嘉生母带他回到了故乡。
从这里出发,路上差不多只要两个小时,算上中途拜祭扫墓的时间,一整个下午的时间绰绰有余。
两个人商量着先回了一趟家,米嘉快速洗了把澡,没穿平时的衬衫牛仔裤,为了便于走路,选了一套休闲装。
很简洁的白T,白鞋,黑色运动裤。短发随意扎了个揪,整个人看起来年轻又精神。
上车前,她预备从后车厢里拿瓶矿泉水,却看到里面堆着香烛。她对这些一窍不通,显然季舜尧再次先她一步想到了。
她拧了瓶盖喝了几口,水清凉沁爽,喉咙被润得很舒服,她脸却还热着。
季舜尧随后出来,也换成了一身清爽的运动装,浅灰的POLO衫,藏青的九分裤,露出一截脚踝,白得像是一截玉。
见惯了他平时西装革履的样子,也见过几次……他没怎么穿衣服的样子,倒还是头一次看他这么休闲。
像个颜值颇高的男大学生,一双眼睛清澈见底,还没染上过多的风霜,笑容亦是真诚爽朗的,就连走路的时候都带着风。
时间对男人真是厚爱,米嘉都开始有眼纹了,他却似乎是印在照片里的假人,跟她三年之前见到的男人别无二致。
季舜尧刚到车子,米嘉顺手也递了瓶水给他,指了指后车厢:“谢了,还是你心细。”
季舜尧利落的接过来,往副驾驶座上一扔:“小事,家里都是现成的。”
米嘉说:“那咱们现在走吧,路应该比以前好走了吧?”
季舜尧嗯声,看到她开了后门坐进去。
……真把他当司机了?
季舜尧索性喊过来司机,自己也跟着坐去后座。
米嘉一脸纳闷:“你不开车?”
季舜尧说:“中午不是我开的吗,怕疲劳驾驶。”
你才开了多一会儿啊,就疲劳驾驶?
可到底是蹭的别人的车,米嘉扁嘴:“那你睡会吧。”
正午最困的时候,两个人倒是都没有困意。
季舜尧公司要开IPO,其实最近正是忙的时候,敲他的对话窗口已经让软件亮起一片红了。他正好趁着这时候,赶紧处理一下。
至于米嘉,直播签约的事她其实懒得去想,等伍兮兮谈好之后再行拍板。真正让她睡不着的还是去扫墓这事,毕竟那边躺着的可是她的爸爸。
在米嘉仅有的那点记忆里,唯一能拎出来作浓墨重彩想念的,只有她的父亲米成一个人。米嘉可以记不起她的母亲谢慈溪,但怎么也忘不掉米成。
那是陪伴她多年,给予过她全世界最多宠爱的男人啊。
米嘉家境富裕,但金钱买不到和睦,在她很小的时候,生母谢慈溪就离开家了。米成完全是又当爸又当妈,将她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养成了亭亭玉立的女人。
尽管记忆呈现大面积的碎片化,但父女之间的那种温情,不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能让她眼底湿潮。
一个缺损了大多数过去的人,如果还有什么后悔的事,一个是她没能看着哪吒长大,另一个就是她不能送父亲最后一程。
目睹她出事的当天,父亲因为心脏病发作被一同送进了医院。他没能等到女儿醒来,入院不过数天就离开了。
对他最后的印象,是谢慈溪给她拍摄的墓地一角,那时还没彻底缓过神来的米嘉,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米嘉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冷血的人,可为什么当初可以走得那么干脆,哪怕不止一次梦到那干干瘦瘦的小人,也很反感听到他的最新消息。
为什么回来这么久了,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前往拜祭。
可要说她凉薄吧,她总是一次次地想起爸爸,想起他们过去的点点滴滴。谁又能保证她的懈怠,其实不是一种对现实的畏惧呢?
米嘉叹了一口气,拿手支着额头,闷闷中使劲打了几下。
季舜尧放下手机,向她方向靠了靠:“是不是晕车?”他看向司机,说:“再开得稳一点,路过服务区的时候——”
“我没事。”米嘉把头抬起来,冷冷地看着他,说:“我没事的,季舜尧。”
她这么连名带姓地喊他,让他不由皱了皱眉,他重新跟司机道:“稳一点,也要快。”
车子里又安静下来,米嘉回头看着窗外,下巴磕在环起的胳膊上。谁也没想到她会主动剖白,她自己都觉得讶异。
“我从来不觉得失忆是一件坏事,既然发生了,那就好好接受,这是我的人生信条。只有在想起爸爸的时候,我才会觉得老天跟我开了个很大的玩笑。”
她跟米成的关系一直很好,一个性格老派的企业家,如果不是因为太爱这个女儿,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打工者。
季舜尧说:“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
米嘉心内酸楚,这么多年来,头一次有勇气提起这件事:“我爸爸去世之前,到底是什么样的,他真的一句话都没有留给我?”
米成算是季舜尧的伯乐,对他有知遇之恩。米嘉出事那天,他在公司主持会议,听到消息后,连闯数个红灯赶到医院。
当时整个人都是混乱的,更不要说在看到医生严峻的表情,和接到第一封病危通知的时候,他连签名都需要别人帮忙完成。
一直到米嘉脱离危险的第三天,他方才缓了过来,知道自己很累,知道肚子很饿,也直到这个时候,他听进了米成的情况。
同天入院,同在ICU,只是他没有自己女儿那么顽强,季舜尧去看他的时候,他完全是靠器械提着最后一口气。
季舜尧握住他的手,告诉他米嘉度过了危险期,她很快就会好起来。
老人浑浊的眼睛终于动了动,薄薄的嘴唇牵动起一个痛苦又虚弱的笑。季舜尧一直守着他,陪他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一程。
只是这样的故事,对一个女儿来说太残忍,季舜尧拿手刮了刮眉毛,说:“因为知道你很好,所以走得很安详,他是带着笑容的。”
米嘉不知道那样重病之下的人,怎么会有一副安详的样子。但季舜尧这么说了,她就这么信了,有时候糊涂一点,人会快乐。
米嘉点点头,又问:“爸爸的后事是不是你料理的?我妈妈虽然拿着他墓地的照片来哄我开心,但我问她具体方位的时候,她根本不像是去过的样子。”
季舜尧在听她提起自己母亲的时候,略微蹙了蹙眉。他不觉得在这种事上有什么值得邀功的,淡淡道:“她帮了不少忙的。”
米嘉说:“别骗我了,她跟我爸爸感情不好,很小的时候,我见到她跟一个陌生叔叔在一起。虽然我后来连她脸都忘记了,但却一直记得那种心痛的感觉。”
季舜尧沉默。
米嘉说:“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听到你跟艾琳的事的时候,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吧。其实我们分居这么久,又没有感情,我不应该管你跟谁在一起的。”
季舜尧忽然动作很大地直起腰。
米嘉看过去的时候,他正瞪着眼睛看向他。米嘉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样鲜明的表情,只差一双鲜红的眼睛,他便能生动演绎吃人的恶鬼了。
米嘉被吓了一跳,心里长时间的震撼着,两个人沉默的对峙一直延续到横风打得窗子发出呼呼的响声。
米嘉方才动了动嘴,他抢话道:“我再说一次,艾琳跟我是从小长大的朋友,除此以外,我对她没有半点暧昧的情愫。”
季舜尧声音又高又刺,直直地戳到米嘉耳朵里,让她莫名其妙地从脖子红到耳后根。
前面的司机也听得愣了下,随即的,做了个更让后面人尴尬的事……
大概是担心接下来还有别的不该听的话,他居然把车中间的挡板给升起来了。
“……”米嘉吃了好一会儿瘪,之后才讷讷地反驳道:“你这个人,脾气怎么这么坏?”
季舜尧还是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只是语气已经软了下来:“我脾气已经够好了,是米小姐不知道自己有时候有多气人。”
米嘉厚着脸皮:“我是个病人。”
季舜尧说:“你别侮辱病人。”
“!!!!!”米嘉说:“我也不想的,我也想做个说话滴水不漏让人开心的人,可是我摔到了脑子,很多事情我不记得了。”
季舜尧看着她:“你不记得的事,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她想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告诉她?米嘉抱着两手过来看他:“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哪吒生病的事情,据我所知,有两次?”
季舜尧一时没说话,半晌:“是不是我爸妈——”
“没有。”米嘉随便编了个谎:“哪吒生病的事又不是什么机密,给他定营养餐的时候,我问过他的私人医生,他把之前的事都跟我说了。”
米嘉反过来质问他:“你为什么要隐瞒?”
你为什么不来看我?是不是因为你忙着照顾哪吒,所以你才会那么疲惫,衣服打皱。可她已经被预设了他不爱她的程序,觉得自己的过去就是一个笑话。
是这样吗?
又或者,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季舜尧一直看着她。
动了动唇。
被迫想起很多以前的事。
米嘉怀孕的时候非常辛苦,早期的孕吐几乎让她瘦得脱了形,到了后期又因为肚子太大身体酸痛,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她的抑郁状况在后期发展到巅峰,动不动就发脾气,看什么都不爽,时常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偷偷一个人跑到外面去。
季舜尧最后只能请了很长的假期,整日地陪着她。尽管不能减轻她身体上的痛苦,起码在精神上告诉她,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哪吒从那时候起就不是一个听话的小孩,赖在肚子里迟迟不肯出来,催产素挂下去两瓶,一点反应没有。
直到又过了一天,米嘉才开始觉得肚子疼痛。
她和书里赞美过的所有母亲一样,渴望给自己孩子最好的一切,不管阵痛有多剧烈,她都很坚定地要求顺产。
几分钟间隔一次的阵痛,她忍足了二十四个小时。
最后是在季舜尧的坚持下,她才被推进了手术室。孩子出来的时候哭声很弱,他坐在米嘉身边,看到医生向他使的眼色。
麻药没解的米嘉脸色苍白,声音微弱地说:“哪吒呢?我想看一看。”
季舜尧亲了亲她的额头,说:“医生把他抱出去了,你太累了,先睡会儿吧。”
米嘉疑惑:“怎么他直接把哪吒抱出去了,我还没看呢。”
季舜尧说:“之前咱们不是说了要留脐带血跟胎盘吗,医生抱他去处理了。”
她将信将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幸好几十小时的折磨让她精疲力尽,季舜尧揉了会她的太阳穴,只说了要闭目养神的她就睡着了。
季舜尧赶到手术室外,哪吒已经被送进新生儿科,相熟的医生告诉他,羊水已经被污染,胎粪吸到了肺里,哪吒的情况十分不乐观。
季舜尧只能跟去远远地了一眼孩子,他很小一团被放在白色床单上,无数人聚在他的身边。
接下来的事,季舜尧怎么也忘不了,他还没有感受过他的体温,却先等来了一封冰冷的病危通知书。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的直面生死,那种犹如大浪拍面狂涛盖顶的恐惧感,让他忍不住发抖。而他还要一面为孩子担忧一面费尽心思瞒米嘉的日子,他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度日如年。
可是他的人生就是注定要崎岖坎坷吧,哪吒没到周岁,刚刚听得懂大人说话,会拿肉乎乎的小手指口鼻的时候,米嘉出事了。
她在回家看望米成的时候,不慎从楼上摔下,头部受到重创。
季舜尧赶到医院,她整个头部已经处理完毕,只是耳廓里还残留着的点点血迹,提醒着她曾经遭受到多大的伤害。
厄运往往是相伴而来的,当米嘉脱离危险,病情刚刚好转,季舜尧以为自己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哪吒却出现了新的状况。
很难形容那一段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模样,一封一封收到麻木的病危通知书,一声接一声的“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季舜尧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在他的认知里,只有妻子和孩子平安这一个选项,除此以外,最好的情况也是最坏。
他几乎是绝望地站在儿科病房外,焦急地等着医生带来最新的消息。从头到尾都是冰冷的,胸腔里像是压着一个秤砣,他连呼吸都要用尽力气。
眼前总是一遍遍地闪现哪吒刚出生的时候,在新生儿科,瘦弱的他浑身插满了管子,他每在保温箱里呼吸一次,隔着玻璃看的年轻父亲就握紧一次拳头。
那个时候也很辛苦,但因为想到她还在家等着他,等着哪吒,所以不管遇到多少的困难,回家的时候都会记得把脸擦干净。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一个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只有仪器维持生命时发出的电流声。医生坦率地说她可能会醒过来,也可能不会。
没有人能听他倾诉,没有人给他出主意,甚至没有人需要他费尽心思地去欺骗,只是为了让她能够不必和自己承担一样的痛苦。
没有人,没有了,突然发现自己孤立无援的季舜尧,在冰冷的墙上狠狠砸了几拳,身体的疲乏如夜来的潮汐,他觉得自己彻彻底底的崩溃了。
人或许在真正绝望的时候,就容易脆弱地期盼鬼神的帮助。
他在内心苦苦祷告,如果能让米嘉醒过来,让哪吒好起来,他可以付出一切的代价。
他的金钱,他的事业,他的青春,甚至是他的生命。
也许真的是听见了他心里的声音,米嘉在短暂的沉睡后忽然醒了。
听到消息的他正带着哪吒在外地求医,像是连日阴雨后的一次天晴,他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放松,哪怕闵西泽带来了好消息中的坏消息——
米嘉失忆了,不多的碎片记忆全部停留在十八岁之前,彻底忘记了自己的丈夫,也忘记了自己的孩子,她变得完全不像之前的那个人。
季舜尧这个时候仍旧是兴奋而乐观的,直到他风尘仆仆地赶来见了她一面。
她长发因为治疗需要被剃得极短,人也因为长时间的卧床,干瘦如柴。
她睁着过分大的眼睛看他,眼窝深凹,黑黝黝的瞳仁一点光都透不出来:“你你你就是季舜尧?”
季舜尧就听耳边“嗡”的一声巨响,他知道他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我是。”
米嘉一点感情都没有,干巴巴地继续道:“他们都说你是我的先生,我们之间还有一个孩子?”
季舜尧有些忘了那天的自己是怎么走出的病房。
寒风呼啸的马路上,他的心更早一步的结了冰。
他想老天一定是搞错了,还是他当初许愿许错了。
难道让她醒过来的唯一办法就是,要让她忘了一切吗?
季舜尧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见识到了她十八岁时的叛逆和骄傲,领教到了她对待一个陌生人,甚至是有点讨厌的陌生人时,所表现出的巨大敌意。
她不愿意听到任何有关于丈夫和孩子的话题,她拒绝跟他单独见面,每当他想对她解释些什么,她就像是个恐惧分数和排名的差生。
她不止一次地跟他说,希望用离婚来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
离婚?可笑。那么一张薄薄的纸,就可以抹杀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就可以弥补他花在她身上的时间,就可以彻底了断这一切?
米嘉失忆之前不会做,失忆之后做不到。季舜尧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她如果不再是她,那么她也失去了替曾经那个米嘉做决定的权利。
恰好他在国外联系了脑科方面的专家团队,米嘉眼见离婚无望,欣然同意了出国治疗。
不过在此之前,她直截了当地表达了不希望他陪同的意愿。
季舜尧本来也不准备跟着,他不像她没有记忆,一身轻松,哪吒还在医院里等着他。
她要出国便出国,要如何便如何,季舜尧给足她最后的宽容。
他定期给她发孩子的照片,她起初十分排斥,连邮件都拒绝打开。他就寄跨洋邮件、找朋友代送……最后,他甚至黑进了她的电脑。
他想,无论她的记忆发生过什么,她的身上总该是有母性的。
哪吒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他原本不打算这么早要孩子。哪吒出生前,他也曾十分困扰,但一切都化解在他微弱的啼哭声中。
可如果她仍旧无动于衷呢?她失去了记忆,没有亲眼见过他的可爱。
她如果真的没有办法被动摇,该怎么办?
最近的例子,米嘉的生母,谢慈溪,她可曾尽过一个母亲的责任?
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自始至终,米嘉都没有问过哪吒。
她甚至比他还执着,每月定时定点来一封离婚协议。
他当成废纸扔进碎纸机里,她已练得十分通透,开始每月两封。
季舜尧想,如果他同意呢?
从来对他邮件怠慢之极的米嘉,在五分钟后发来一句简讯。
“有空回来一趟,我们把婚离了吧。”
“好的,我尽快回来。”